11.30.2009

(二十六) 越野PMV公車

來到這家威瓦克地區唯一的工業公司-南海鮪 魚公司,被門口一群年輕女子嚇一跳,他們隔著鐵欄杆爭相向裡頭看來是工頭般的男子揮手,然後這位工頭就像韓信點兵一般,舉起右手點了幾個,鐵門就會開出一個剛好人可以穿越過的縫隙,被點到的女子便雀躍地穿過人群,擠進縫隙中,進入工廠之內。

因為人實在太多,我被隔離在人群之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與裡頭的警衛通報我的來意,只好也跟著這群年輕女子向裡頭的工頭揮手。這一群年輕女子似乎完全不介意 我這個傢伙混在裡頭,跟他們一起向鐵門內的人揮手,全心全意地,自顧自地,爭相擠到比較容易被看到的位置,繼續揮著。我不好意思跟著他們一起擠,有點怯怯 地站在後方,把帽子拿起來揮,希望鐵門內的人可以看見我。

萬花叢中一點綠,鐵門內的人看到我了,召來了警衛。結果這位警衛是前兩天在兩位大哥家中值夜班的保全,一眼就認出我來,趕忙吆喝鐵門前還在揮著手的女子們讓開,讓我也擠進了那個鐵門細縫。保全把我領到辦公區,途中我問他為何有那麼多的女子在門口揮手,搶著想要進入工廠。保全告訴我,這些人都是來找工作的,工頭在廠內挑好後,讓屬意的人進到工廠。

進到廠區的二樓辦公處後,發現有許多的菲律賓人以及當地人也在辦公區中,馬趙兩位大哥在他們的辦公室中接待我,我也當面將從台灣帶來的東方美人茶送給來自美國的總經理麥可先生,以及一隻LED手電筒送給當初熱心說可以幫忙的Jacklin小姐。與馬大哥閒聊後發現,這些年輕女子其實很多有在這家工廠工作過的經驗,只是這邊的工作經常作不久,等到領錢了,就拍拍屁股不幹了。我很好奇為何都是女子來求職,幾乎沒有見到男性。「我們工廠最主要是剝魚皮的,還是需要一點細心和耐心,以及技巧,還是女孩子比較做得來。」馬大哥說。

這可有趣了,這樣的論述跟科學園區中的半導體公司現場作業員的要求幾乎一樣哩。之前在半導體公司工作的經驗,就曾經好奇地問過人事的主管,為何現場的作業員幾乎都是女性,且招募的時候也限女性的問題,得到的回覆與馬大哥說的,除了半導體的無塵室中不需要剝魚皮技術之外,其餘幾乎一模一樣。

工作作不久,其實也是個複雜的問題。這種把人丟在生產線中,每個人被視為一個螺絲釘,日復一日操作著單調無聊的動作,到了生產線的後端,才生產出大量單一規格的產品,其實是歐美現代性後的產物,因此面對這些尚未完全被納入西方現代性的地方來說,管理階層很容易陷入「這裡的人因為工作都作不久,可能是比較懶惰」來定義地方的人群特質。事實上,資方理論上也會因為這裡的特質,而產生一些因應的管理措施,否則也很難在這裡將本益比最大化。我不太清楚南海鮪魚公司是否做了一些調整而繼續能夠生產與生存。只是,在沒有歷史與文化上的了解上,確實很容易陷入當地人都比較懶惰的論述中。不過,話說回來,到底怎麼定義「懶惰」也有文化和個人性的差異吧。

離開南海鮪魚公司後,我決定不再繼續走路回到街上,而改搭PMV公車。威瓦克路上最多的車子,就是可以看到許多非常有個人特色的PMV公車。大概可以區兩種類型,一種是類似20人座的小巴士,另外一種則是八噸八的貨車改裝而成,每部PMV公車前方都有大大的數字可以辨認該車的行駛路線,除了數字之外,還有些奇特的標語,很像台灣早年奔馳在高速公路上,貼著「浪子」、「漂撇的七逃人」、「追風」等的各式卡車。在威瓦克則是使用洋涇濱語寫著「Mangi Sepik」(賽匹克河之人)或者「Mangi XXX」等各種顯示地域認同的字樣。可以想見,在威瓦克這樣一個比較城鎮的地方,匯集了從周邊叢林村落而來的人們,在這裡顯示來自何方的地域認同,被認為一種重要的事情。

其實這些PMV公車大多是私營的,由擁有車輛的個人向政府申請,即可以開始營業跑公車。一台公車就是一個企業體,開車的收票的都是車輛擁有人的員工。

我向路人問了該如何搭車進到街上,很快地搭上了一部小巴。雖然是20人座,可是擠了有30多人吧。我擠上車後,給了收票員3角基那(大概約合台幣5元),很快有人要讓位置給我,我堅持不肯坐下來,但是要讓位的人看來比我更堅持。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坐了下來,每個人的眼睛都一直盯著我,我拿出檳榔想要嚼食時,他們的眼睛睜地更大了,而且開始笑了起來。

之前讓位給我的男子,也很吃驚地看著我吃檳榔。

「你是前幾天在街上吃檳榔的那個白人嗎?」

「是啊。」我回答。

「我以為你們有三個人。」

「我爸爸和弟弟今天早上先離開了,我下午要去安哥朗。」

「我明白了。你應該是我看過第一個獨自一人搭PMV的白人。」

這位先生剛好與我在同樣的地方下車,並且帶著我到超市中,人就突然如同蒸發一般,一下就不見了。

我在超市中買了個蚊帳,這是露西大姐特別交代的。她說到Sepik河去,不帶蚊帳是無法生存下去的。然後也買了些食物與水後。便走回了馬趙兩位大哥家中,忙著打包行李,等待保羅與我一同搭車前往安哥朗與威廉會合。

就在行李打包完成後,走出庭院與露西大姐閒聊時,大姐告訴我保羅無法陪我去了,因為他的老闆(就是之前那位很愛問阿扁的印尼華商)不放人,不過保羅找了一位他的朋友彼得陪我上去安哥朗,然後隔天馬上就回來威瓦克。

彼得來了之後,用我的電話連絡36號路線的其中一部PMV,約定好13:00到14:00之間會來我的住處接人。兩點左右,這部八噸八貨車改裝的PMV來了,後方沿著車斗兩方架立的座位上看來沒有什麼人。結果在威瓦克市區繞了快一個半小時,到處接人和貨物,才逐漸離開有柏油路的路面。



1:30~1:47就是在這部越野貨車PMV上拍攝的


離開柏油路面時,路況就逐漸變得糟糕了。我很擔心這部八噸八的貨車是否能像吉普車一般通過這些屬於越野級的路段。還好,關關難過關關過,心裡著實佩服司機大哥的技術。

因為顛頗搖晃的關係吧,車上的乘客也開始熱絡了起來。不過看來他們都是互相熟識居多。彼得也是Sepik河流域的人,他開始向其他乘客介紹我,其實彼得的英語我聽不太懂,他大多時間跟我說的其實是洋涇濱語,我只能辛苦地從關鍵字中,揣摩他的意思。彼得跟我說,這部PMV的老闆就是那個演唱卡拉瓦力風格的Gembog天團的貝斯手艾迪,坐在後頭護板上的那一位也是歌手,叫傑瑞。我突然有種跑到南王村的感覺,怎麼好像一個小小的地方,有這麼多歌手。

這個叫做傑瑞的年輕人很喜歡找我聊天,他很時髦地帶著大耳機與隨身聽(還是卡帶的),似乎隨著音樂搖搖擺擺,偶而拿掉耳機聽我在說些什麼。不久後,傑瑞從他隨身帶的保溫箱中拿出一罐SP啤酒給我喝,並且要求我一口氣喝完。恭敬不如從命,我一口氣就喝完了,逗得傑瑞很開心,他又拿出第二與第三罐給我,他也跟我一樣,一口氣喝完三罐啤酒。我喝得很開心,這時坐在我身邊的一位中年人提醒我,不要喝太多,否則等會可能會難受。我以為他的意思是要我小心別喝醉,心想不過是三罐啤酒而已,應該還可以承受的了。

結果,隨著越野PMV公車左搖又晃地好像行駛在無止盡的叢林道路時,我才開始理解身旁這位大叔剛才話中真正的意思,這時傑瑞已經掀開後方的帆布,跨坐在後方護板上,直接向輪胎剛剛輾過逐漸遠去的泥土灰塵上,噴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而我的臉部表情,應該開始變得有點扭曲了吧。心中吶喊著:「到底何時才有休息站啊?」

看看手錶,這時已經是下午5點多了。也就是說,我已經至少三個小時沒有上廁所,而且剛剛還猛灌了三罐非常利尿的啤酒啊。


後來就在爆發前一刻,PMV終於停在一處休息站。右一為彼得,右三為艾迪,右四背背包者為傑瑞,後方即是好心提醒我的大叔

11.20.2009

(二十五)天真的人類學家之不舒服

這天晚上回到馬大哥與趙大哥的宿舍後,心想乾爹與一凡明日得搭早班機沿著來時的路線,一路轉機回台灣,我則隔天搭下午的PMV公車上山與威廉會合。著實心裡有些擔心一凡是否能順利地將kapah安全地帶回台灣。千交代萬交代一凡關於回程轉機的事宜。

由於前幾天借住馬趙二位大哥的家中,都是由他們兩位輪流下廚招待我們,因此這天晚上,我自告奮勇地央求兩位大哥讓我來做飯。我很快地搜尋過冰箱後,決定了該 變出哪一些兩位大哥期待的台灣味晚餐。在冷凍庫中,我發現了一堆包含許多海魚以干貝之類,看來冰了很久的各式海產。兩位大哥似乎不愛吃海鮮。詢問過後才發 現這兩位從重慶來的漢子,並不知道該如何料理這一堆遠洋漁船送的海產。因此,除了簡單的青菜之外,我將這些海鮮,加上一大鍋的鮮奶,弄了個牛奶海鮮鍋。此 外,冰箱裡頭還有個肉類食物,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變成兩位大哥期待的所謂的台式料理。

那是塊鱷魚肉,一種我從來不曾料理過的肉類,正當頭疼該如何處理鱷魚肉時,腦海裡頭想起之前曾經在林口一家農莊吃過的鱷魚大餐,當下被召喚的記憶告訴我,鱷 魚肉的口感似乎有點像雞肉吧。帶著點不確定感,以及對食物料理方式的直覺,「就將鱷魚肉當雞肉和大黃瓜一起紅燒吧。」反正兩位大哥也沒嘗過什麼是「正宗」 的台式料理,抱持著身為台灣人的我煮出來的食物,管他叫啥式料理,那就是台式料理的信念,希哩嘩啦地搞定這算是表達感謝之意的一餐。還好,搭配上前一天請 求兩位大哥家中的保全湯姆先生從村子裡頭偷偷買來的椰子yawa酒,「台式料理」似乎沒有漏氣,尤其那鍋牛奶海鮮湯,更是三兩下就被清的一乾二淨了。

關於那瓶用礦泉水瓶包裝,外頭又用紙袋偽裝起來的yawa, 原來是當地傳統的酒精飲品。根據湯姆的說法,以香蕉釀造的最為醇口,次佳者則以椰子釀造,但是因為酒精濃度較高,現在的當地人幾乎都以搭配汽水之類的飲料 當作調酒來喝。Yawa在巴布亞新幾內亞製作和販售都是違法的,湯姆說那是因為國家有公賣制度,禁止人民釀造yawa,以防止年輕人酒醉鬧事。不過,所有人都知道該如何釀造以及買賣就是了,國有國法,人有人道。這點還跟早年台灣菸酒公賣局的公賣制度,且禁止原住民釀造小米酒還真有點類似啊。當我在前院與湯 姆聊天,第一次聽到yawa這個當地酒時,眼睛馬上為之一亮,不用湯姆推薦,我也迫不急待地掏出10塊基那,請湯姆務必隔天帶一瓶來嚐嚐。說實話,那個味 道有點像帶有塑膠味的糯米酒,如果只喝純的yawa,味道不是頂好,加上汽水之後,又感覺不出酒精的味道。也許是我的比例沒有調配好,或許之後在山上的日子,可以再嚐嚐聽說是頂級的香蕉yawa酒。

兩天後終於在山上賽匹克河流域的Kambot村喝到頂級的香蕉Yawa酒。圖中三位當地朋友,容後文介紹。

隔天一大早,就在送一凡和kapah上飛機,我獨自從機場走回街上的路途中,遇到了唯一一件在巴布亞新幾內亞期間讓我非常不舒服的插曲。一切都是天真的人類學家惹的禍。

威瓦客機場

由於這天兩位大哥都還要上班,只能先將我們送到機場後,必須先一步趕到工廠上班。我得獨自想辦法到南海鮪魚公司拜會總經理以及之前連絡過,本來要幫忙我們的一位女職員,想把從台灣帶過去的茶葉以及手電筒當面致贈,表達感謝之意。我想,反正往安哥朗的PMV 公車要下午才開車,且南海鮪魚公司距離機場也許約莫五公里而已,我的時間還很充裕。因此,天真的人類學家這時從我的心裡頭跳出來,告訴我說:「用走路的 吧,就像多數的當地人一樣,這不是一個人類學家該作的事情嗎?」我開始背著比攏,走在少數鋪有柏油路的地面上,嘴吧中咬著檳榔,一步一步地往南海鮪魚公司 踩去。約莫走了半小時,一路走來,許多當地人以一種奇異的眼神望著我,彷彿說著「怎麼會有個白人邊走邊嚼檳榔地走在路上?」的確也是,我來了這幾天,別說 有個膚色不同的傢伙走在路上,甚至連膚色不同的人都很少遇到。

正當我得意洋洋地,想著天真的人類學家時,彷彿天外突然飛來一筒冷水,不偏不倚地就倒在我的頭上。我來到了一個叉路口,準備上橋時,突然左側橋墩上或坐或站 地有六、七位年輕人大聲地向我的方向吆喝過來。「嘿!白人,過來一下」他們對著我喊。「糟了,不會這麼倒楣吧?」我心裡這麼想,完全沒有時間猶豫,也許只 有三秒鐘的時間讓我思考,他們又喊了第二次。「該拔腿就跑,還是乖乖地聽話往他們那邊走去?」我後來終究是聽話地向他們那邊走去,最大的原因是,我想我就 算跑也跑不贏他們,他們可是天天走路練體力,每個人都很壯的啊。

我穿越過馬路。「白人,你有香煙嗎?」一位看來比較年長的傢伙問我。「No got (沒有)」我簡潔有力地回答。「不可能,你有吃檳榔,一定會抽煙!」另一位看來較為年輕的傢伙繼續說。

「我的香煙剛好抽完了。」
「沒問題,我的朋友,我們帶你去買。」

「帶我去買?不會綁架我吧?」心裡面擔心地想著。這時全身血液都已經到處亂竄了,心臟也大動作地跳腳,氣呼呼地跟我說:「你這個天兵,沒事幹嘛聽那個天真的人 類學家的話,笨蛋。」但是我的臉還是很鎮定地面對這幾位年輕人。這種形勢下,似乎也只能跟著他們走了,去到他們說能買煙的地方,再看看情況伺機而動。

我隨著這幾位年輕人離開公路,走進路旁的草叢小徑中,迂迂迴迴地前進一段路後,看到了一個大概有七、八戶高架茅草屋的小村落。進入村落後,映入眼簾的小廣場 上有個小攤子,上頭有賣巴布亞新幾內亞僅能買到的現代包裝香煙「寶馬」。一堆年輕人簇擁上來,七嘴八舌地以洋涇濱語交談著。我很快地詢問過價錢(約莫比街 上賣的貴上三成),沒無選擇地掏了錢,買了兩包香煙,然後一根接著一根地發給在場的年輕人。這時他們也掏出了口袋中以報紙手捲的土煙,說是要跟我交換用 的。當下我有點訝異,他們已經有煙了,為何還要逼我買煙給他們?也許他們純粹是想以土煙交換包裝香煙吧。

既然是用交換的,我很快地將他們的煙收了過來,他們點起我給他們的煙,我則點起他們給我的煙。

「啊~這個味道…. 這….是大麻!」當打火機一點燃我的煙時,我起先懷疑,但很快大吃一驚地確認他們給我的煙是大麻。 我馬上把煙給捻熄,好像拿到什麼毒蛇之類的,迅速地將大麻還給年輕人。「抱歉,我不會抽這個,你們還是自己留著吧。」我可不想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裡惹上任何 麻煩啊。將大麻還給他們後,就以有事必須要趕快到街上為由,沿著來時路,三步併作兩步,盡速地回到公路上。

還好,幸運之星守護我,之前向其租車的Clement開著他的頭又大連苦路捨剛好出現了,趕忙跳進車子,拜託Clement帶我往南海鮪魚公司駛去。

9.30.2009

《從新幾內亞到台北》未來公開播映地點與時間

錯過都蘭首映以及原民台首播與重播的朋友,如果還有興趣看這部影片,歡迎注意以下公開播映的訊息。

(一)(已結束)

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臺灣原住民族圖書資訊中心

2009年9月22日 國立臺灣大學總圖書館B1國際會議廳

15:00 - 16:30 「從新幾內亞到台北」紀錄片播映
16:30 - 17:00 映後座談

(二)(已結束)

國立暨南大學人類學研究所

2009年10月2日 人類學研究所會議室

14:00「從新幾內亞到台北」紀錄片播映與討論


(三)

政治大學(已結束)

10月16日(五)
14:00~16:00

社科管 401室


(四)(已結束)

樂樂台北

11月25日(三)
18:30~21:30

(五)

文化大學原住民文化薪傳社

12月16日(三)
19:00~

文化大學大恩館411教室

(六)

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

12/23(三)
12:30~14:30
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D區小劇場





或者,跟《阿美嘻哈》一樣,若您願意看網路版本的影片,也可以在都蘭部落網站上看喔。(抱歉無法直接連結,您必須在都蘭部落網站登錄會員才能觀看。都蘭部落網站資源由拉中橋的智文(Cawan)架設,完全獨資,網路頻寬較缺乏,所以請盡量在離峰時間觀賞)

網路版本為電視播出版,DVD版內容有稍許不同

9.23.2009

(二十四)說好帶我去東京

隔天一凡和乾爹就要先行離開巴布亞新幾內亞回到臺灣,因此便計劃著上完教會後的下午時光,該是採購一些紀念品的時機。只是,Wewak街頭華人開設的商家禮拜天是不做生意的,必須到傳統市集去。聯絡Gabriel後,他一口答應帶我們到仍然買得到工藝品的市集中看看。

Gabriel開著他那部充滿驚奇的老爺卡車很快地出現了,同樣地,他的兒子們也跟著在卡車上。我們先到一個靠海岸邊的市集中,為了我們的安全,Gabriel要求我們先暫時留在車上,然後差遣他的兩個兒子先到市集中查看是否有販賣手鍊或檳榔袋等工藝品的小販。就在Richard和Peter前往市集中查看時,就發現市集的外圍,似乎出現了一些騷動,當Richard和Peter回來後,我們才知道,市集中有年輕人在鬧事,況且裡頭也沒有販賣任何的工藝品,我們便轉往機場附近的工藝品專賣中心採購。

一凡和乾爹挑選完盤算著要帶回台灣分送親友的禮物後,我們到了Gabriel的村子裡。這是個恬靜又舒服的小村落,檳榔樹和椰子樹與木頭茅草房子錯落在這片乾燥的土地上,樹陰下排列幾張長椅,Gabriel的孩子們以及他們的表兄弟們就在一片樹陰下玩起彈珠的遊戲。

彈珠遊戲

Gabriel差遣另外幾個孩子爬上高得不像話的檳榔樹與椰子樹,帶來了椰子與檳榔,我們就在大樹下,彈珠孩子前、長椅上,嗑起了現採的檳榔與椰子水。一凡看到這一群玩彈珠的傢伙,忍不住手癢,也加入了戰火,只是,他沒有本錢(彈珠),只好向Gabriel的孩子先借了幾顆,也許待會可以贏一些彈珠。

基本上,這個彈珠遊戲與在台灣的玩法很類似,只是他們的彈珠圈圈是圓形的,誰把圓圈中的彈珠彈開到圈圈之外,除了可以將該顆彈珠收歸己有外,還可以有繼續丟彈珠的權力。只是,一凡離開彈珠遊戲的生活實在太久了,玩不過Gabriel的孩子們,很快地,借來的彈珠就血本無歸了。還好Gabriel的孩子們並不計較,似乎從打敗一凡的遊戲中獲得比贏得彈珠更大的快感。

Gabriel的太太從房子裡頭走了出來,帶了一堆的手工藝品,堅持要我們收下這些包括檳榔袋、手工雕刻的柺杖、手工雕刻的面具等等禮物。她送我們禮物的理由在於,我們也送了Gabriel和他的孩子很多禮物(前一天分手前,一凡與乾爹由於即將離開這個國家,便將帶來的行李,包含鞋子與衣服等等,都送給了Gabriel一家人)。我們將回程不會用到的行李留給Gabriel一家人時,壓根兒沒有想過獲得任何回報,況且Gabriel太太送的禮物都是他已經過世的父親親手雕刻的藝術品,這些都是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在Gabriel太太的眼中,她僅僅是要盡一份禮尚往來的贈與,但是對我來說,這些禮物的價值遠遠超過我們送他們的物品。

Gabriel夫婦送禮物

著名的法國學者Mauss在其《禮物:舊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功能》書中,分析舊社會中普遍的禮物交換形式與功能,認為舊社會的禮物交換是建立在「全面性的報償體系」中,透過給予、接受與回報的交換過程中,體現了舊社會的「整體社會事實」。在與Gabriel一家人的禮物交換過程中,禮物的給予以及接納,還牽涉到兩方各自如何界定禮物的價值,因此在接納的過程裡,便會產生如同我們在接受Gabriel太太的禮物時,「這些禮物太貴重了」的想法,在心理產生過意不去的心態,而這樣一個過意不去的心態,即宣告了這樣一個禮物交換的報償系統,並非是個封閉性的體系,因為「過意不去」,因此,將來的禮物交換還會繼續發生。

離開Gabriel家後,我們到了2008年曾經發生海嘯的沙灘上,望著這一片無風無浪,碧海藍天與金黃色的沙灘。一凡突然提起這裏原來如此的美好的讚嘆,也打破了剛來此地時的恐懼感,甚至喜歡上這個國度,希望來日還能再度造訪。

「呵…這傢伙終究是原住民的孩子,終於也愛上這個原本以為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了。」我心裡這樣想著。

回程的路上,我央求Gabriel帶我們到Wewak唯一的加油站,因為那裡有鎮上唯一仍然開店,販賣日常用品與食品的小店家,我們必須採買些麵包,當作隔天的早餐。

在這裡,我們遇到了一位Gabriel的老朋友,一位身型矮小,帶著墨鏡,高達80歲的老人飛利浦。在這裡,我們聽了老先生過去的故事,以及他還記得的一首日本童謠 《夕燒小燒》。

飛利浦說當年的日本軍隊基本上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真正的軍人,第二種是喜歡砍人頭的軍人,最後一種則是吃人肉的。接著,飛利浦說了一段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

飛利浦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曾經於二次世界大戰的期間,在日本軍隊中擔任廚房小弟(Cook Boy)的工作。軍營中有兩位軍官,Arimura(有村)以及Y(m)isokawa(?川)對飛利浦非常地好,甚至幫他取了個日本名字 - Net Kali。某次,兩位軍官率隊出任務,留在軍營中的某位士兵懷疑飛利浦在廚房中偷了不少的食物(其實是日軍的補給已經被美軍切斷,食物越來越少),處於飢餓的狀態下的士兵,牽拖了可憐的小菲利普,在氣憤與飢餓的狀態下私自將小飛利浦五花大綁,裝在麻布袋中,丟在德國人留下的天主教堂中,讓其自生自滅,也少個人搶食所剩不多的食物。

小飛利浦在陰暗的教堂中不知道度過幾天飢餓驚恐的日子,某天,另一位士兵偷偷地跑到教堂,將小飛利浦鬆綁,並叫他快逃。小飛利普拖著瘦小以及因飢餓顯得營養不良的身軀,飛也似地衝進教堂前方的叢林中,後方卻有其他士兵發現他逃跑,往小飛利浦逃逸的方向開了兩槍,幸好,這位士兵的槍法奇差無比,兩槍都沒有射中。

後來,兩位軍官從戰場上回來了,質問他的士兵Net kali的下落,為何不見了。士兵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軍官。其中,有村隊長下意識地反應,認為Net Kali並非是會偷食物的孩子,下令其部屬將躲在叢林中的Net Kali找回來。小飛利浦知道兩位待他如親兄弟般的軍官回來了,也放心地回到營區。事後,綑綁以及開槍的兩位士兵被軍官施以嚴厲地懲罰,身上背起極重的行囊,在營區中不斷地來回行軍,直到背負不動,倒下為止。

小飛利普被兩位軍官如同對待弟弟一般地照顧,小飛利浦也一直將兩位隊長視同自己的兄長。其中,有村隊長對小飛利浦最為照顧,並且和小飛利浦說好「將來有一天我會帶你到東京去」。除此之外,有村隊長還教小飛利浦一首日本的童謠《夕燒小燒》。歌詞是這樣的:

夕陽染紅了天邊
山裡寺廟傳來鐘聲
小手牽牽 我們回去吧
和烏鴉一起
回家去吧




65年後,小飛利浦的身形依然瘦小,但是卻成為了重聽、缺齒、窮困潦倒、身體狀況不佳的老飛利浦,駐足在Wewak的街頭上,我的攝影機鏡頭前,音準依 然,唱著有些悲涼的《夕燒小燒》。聽著老飛利浦唱著日本童謠,可以想見當年在戰場上唱著這首歌的日本軍人,到底已經是顯現了敗戰的氛圍,急切地想回東京的老家吧。



日本演奏版 《夕燒小燒》


65年過去了,有村隊長在日本戰敗後,幸運地回到了日本。但是,遠在新幾內亞Wewak的老飛利浦,仍然記得「說好帶我回東京」的承諾,卻也不曾盼望到他的日本哥哥回來探望過他。「不知道他還在世上嗎?」老飛利浦最後向我這樣說,然後,在夕陽的黃昏中回到街頭,繼續看看是否有日本人出現,可以前去詢問有村隊長的下落...

看著老飛利浦步上前方馬路瘦弱的背影,腦中還迴盪著剛剛老飛利浦唱的歌,突然覺得,先前向菲利普先生解釋我們不是日本人的說法,似乎有點殘忍了。

9.06.2009

(二十三)你好,我是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總理

威瓦克山丘天主堂

晚上回到借住之處後,晚餐後,按照慣例,我會到對門的鄰居家走動,一方面與當地人多聊天,另一方面也盡量多學習些洋涇濱語。

由於隔天就是週日了,露西大姐早知道乾爹是天主教徒,便極力邀請我們隔日與她一起到威瓦克山丘社區,離我們借住之處不遠的天主教會做彌撒。身為唸人類學的學生,有這個機會參與當地人的宗教活動,當然樂得參加。當我詢問乾爹和一凡是否接受邀約一起上當地教會的彌撒之時,乾爹認為可以把當地教會彌撒的過程錄影下來,屆時回到都蘭跟都蘭的教友分享新幾內亞的彌撒情形,也很快地答應前往。但是一凡卻認為聽不懂洋涇濱語,上教會是浪費時間而不太願意上教會。不過,一個是他老爸,一個是他大哥都要去了,一凡不去也得去,只好第二天一早跟著露西大姐、文生以及一些當地人鄰居的腳步,一起前往威瓦克山丘天主堂上教會。

進入教堂之後,已經有許多人在坐定等著進行彌撒儀式了,大約可以區分的出來,女性坐在進入教堂後的左邊,而男性則大多是坐在右邊。上教會的人相當多,我因為帶著攝影機與腳架,為了怕失禮,所以請教露西大姐該詢問哪一位教會工作人員是否准許錄影。露西大姐隨即引薦了教會的會長先生,我向其表明我們三人乃來自臺灣,到訪威瓦克是為了要追尋阿公過去在此參戰的足跡,並製作成記錄片的緣由,教長先生很客氣地歡迎我們,也歡迎我拍攝彌撒的過程。此時露西大姐湊近我的耳朵,告訴我正從我前方走過坐下的婦人,是當今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總理夫人。這位穿著綠色洋裝的總理夫人,看起來沒有什麼架子,也沒有被引導到最前方,而是似乎一個仁安安靜靜地看見空位就坐下了。「總理夫人的老家在威瓦克附近的馬布里克(Maprik),她從摩爾斯比港回來度假,今天就來我們這裡做彌撒」露西大姐說。

此時,身著白袍的神父和數位輔祭男童已經在我的身後點燃蠟燭,準備進場了。我很快地將機器給架好,一凡和乾爹也坐在教長先生的前方坐定。彌撒順利地進行,大致上與我在都蘭看到的彌撒程序相同,彌撒過程中唱的聖歌,也如同台灣原住民的天主教聖歌一樣,幾乎都是以當地的歌曲填上天主教意義的歌詞而成。從這幾首聖歌中,可以發現合音是相當重要的元素,也發覺人人似乎可以自動地知道該要如何合音,就如同布農族人一樣。不過,除了要聽懂洋涇濱語真的有點困難之外,唱聖歌時使用的樂器也不相同,在這裡,使用的是吉他就是了。還有,當最後要奉獻之時,不像在台灣將奉獻袋一個傳一個的作法,在這裡是將奉獻箱放置在最前方講台的地上,所有人上前排隊,一個接著一個地將奉獻金放入。一凡和乾爹也都上前奉獻。

領聖體時,一凡因為太久沒有上教會,所以並沒有上前領聖體,乾爹倒是看起來很虔誠地一跛一跛地上前領了聖體,然後又一跛一跛地回到座位上。整個彌撒下來,對我而言,除了非常陶醉在他們的歌聲中之外,最讓我感動的一幕便是「互祝平安」的時刻了。即便語言不通,一凡與乾爹還是很熱情地帶著微笑與週遭的陌生人互相握手,雖然只是個簡單的友善握手動作,我眼前卻由不得浮現不過是65年前而已,阿公的手卻不是友善地握著當地人的手,而是握著殺人的槍砲啊。當年握著步槍的手的血脈,在65年後,不再和著敵人的血和肉,而是充滿著善意與微笑。同一個空間中,在不同的時間裡,一樣的血脈,卻分別處在兩個極端上。這個世界,有時真的讓人難以理解啊。

彌撒結束後,教長開始宣布教會的一些事務。我的洋涇濱語無法到完全聽懂的程度,但是從一些夾雜的英文中,我還是大概可以聽出教長宣佈的內容。首先,我聽到「總理」的英文Prime Ministers,我想應該就是介紹在坐的總理夫人吧。接著我聽到了「war/戰爭」、「grand father/祖父」,我還沒聽他說完,我就知道教長是在介紹我們,而且我們三位在教堂中,真的是最白的三個人,想要不注意到我們都很難。我才意會到教長在介紹我們時,我又聽到了「Korea/韓國」…然後就一陣掌聲,許多人朝著我這裡看了過來。我以靦腆的笑容回望著那些還在鼓掌,望著我的人群,心理面卻想著:「韓國?我明明跟教長先生說我們是從台灣來的啊,怎麼變成韓國人了?看我們的長相,如果說錯是從馬來西亞或印尼來的,或許還說得過去,韓國?差太遠了吧。」

走出教堂後,一堆人在外頭聊天,我很好奇總理夫人是個怎麼樣的人,看她好像也沒有什麼保鏢隨扈之類的,很大膽地就走上前去向這位穿著綠色洋裝的女性「搭訕」。

「總理夫人您好,我們是從台灣來的,我們的祖父在65年前被日本人帶來這裡做戰。」

「喔,我以為你們是從韓國來的,歡迎你們來。」總理夫人很客套地地回應我。

突然,冷不防地,有人很用力地從後方拍拍我的右肩,我還以為總理夫人的隨扈要把我趕走。當我回頭一看,這位穿著長裙,小腹很凸,前額也有點前禿的歐吉桑,伸出他的右手對我說:

「你好,我是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總理,歡迎你們來。」

我嚇了一跳,原來總理也在這裡。這種與一國之君會面的過程,實在超出我的認知範圍啊。隨即,我也伸出我的右手。

「總理先生,您好,我們是從台灣來的。」我有點吞吞吐吐地回應。

這樣可以分得出來誰是誰嗎?

後記:

後來與借住的馬大哥與趙大哥聊起此事,他們都覺得我們很幸運,怎麼才來幾天就與總理見面了,他們來了幾年,還沒有機會與總理先生見面哩。後來我才知道,這位總理先生的名字叫做麥可.索馬力爵士(Sir Michael Thomas Somare),是1975年9月16日巴布亞新幾內亞脫離澳洲殖民獨立之後的第一任總理。原來這位索馬力先生不只是總理而已耶,還是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國父呢。從2002年開始,索馬力爵士,第三度擔任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總理至今。

Sir Michael Thomas Somare

7.22.2009

"從新幾內亞到台北"首映與電視播映

"從新幾內亞到台北"播映海報


一分鐘預告片

桌布下載



從新幾內亞到台北

規格﹕DVCAM / DV
長度﹕82分20秒
工作人員﹕

導演 蔡政良 (Futuru)
攝影 蔡政良(Futuru) 林一凡
剪接 Editor:蔡政良(Futuru)
配樂 Suming(姜聖民)、都蘭山劇團老人合唱(台灣軍)、新幾內亞天主教聖歌、Jim Benedict Williams、Judd Dongs、Elijab Ako
高砂義勇軍電腦繪圖 氫酸鉀
阿美語翻譯 許碧霞
英文翻譯 Chris Anderson、蔡政良(Futuru)
日語翻譯 Micky Pan、馬耀‧有喜格
洋涇濱語翻譯 Thomas Strong 、蔡政良(Futuru)
日語訪談 薛羅軍
後製 原住民族電視台
戰場歷史影片處理 Chris Anderson

年代﹕2009年
故事內容簡介﹕

阿公,謝謝你當年在新幾內亞的戰場上,活著回來,才能讓我們可以帶著我們的爸爸,回到新幾內亞,看看當年你在戰場叢林中的足跡。現在,我在台北的戰場,是否能和你有一樣的智慧、勇氣與運氣,將來有一天能回到都蘭?但是,都蘭的土地也快變成另一種戰場了,阿公,我該怎麼辦?

本 片紀錄了 台東都蘭部落阿美族祖孫三代,不斷地出外與重返的故事,並從阿美族以及戰爭倖存者後代的視角,描述那一場參戰的歷史經驗,以及重返戰場後與當地人民的文化 相遇。本片從現年已經88歲的洛恩阿公當年在日本統治下,被徵召為第五回高砂義勇隊,派遣至新幾內亞參戰的故事出發。66年後,阿公的兒子和孫子,基於對 這個遙遠陌生國度的好奇,以及為了體會阿公當年在戰地的人生,出發前往巴布亞新幾內亞,重返阿公過去戰場的故事。

重返戰場的阿美族後代,縱然沒有了戰爭,還是看到了戰爭的殘酷,然而,比起阿公他們幸運的是,從歷史出發重返沒有戰爭的戰場,還多了一份新奇的異文化接觸經驗。

當 年阿公他 們被日本人帶到新幾內亞作戰,活著回來是幸運、智慧與勇氣。60年代以後,一大批的阿美族男人,為了經濟生活,也上船跑遍世界各地的遠洋漁場,離開家鄉。 現在的都蘭年輕人,絕大多數也離開了都蘭,在都市戰場中拼生存。如果說,阿公以前是被槍被國家帶到遙遠的陌生國度,之後的爸爸、叔叔們,還有現在的阿美族 兄弟姐妹們,則是被資本主義式的生活方式,被「錢」帶離開了都蘭。

現 在,都 蘭,同樣地類似面對以前的槍與金錢的脅迫,來自國家或財團的貪婪,又看上了都蘭的土地,而且,有些村民人也為了這種什麼都要錢的生活方式,迫不得已地把地 給賣了才能生存下去。如果現在在外工作的年輕人,將來老了想要回都蘭,可是,也許地都沒了,可能得住到民宿?飯店?還是渡假村?

都蘭,儼然成為另一個戰場了,我們能有像阿公當年的智慧一般,在這個殘酷的戰爭中,存活下來嗎?


7.04.2009

(二十二)新幾內亞的雞好大

由於達瓜離Wewak有100公里左右,回程已經接近傍晚了,而且開始飄起雨來,Clement又開始展現高超的駕駛技術以及展現連苦路捨的優異性能,一路向東狂飆而去,坐在癲跛的車上,比雲霄飛車還要刺激。

除了路程遙遠以及開始下雨的狀況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讓Clement開這麼快。那就是去看一隻據說Wewak區域唯一由人豢養的大雞。

出發前與阿公的訪談中聊到,當年阿公在新幾內亞戰場時,由於完全沒有食物補給,必須自己找吃的東西,處於飢餓狀態的戰場上,也曾經在不得已的狀況下,吃了被自己用槍打死的美軍(或者也可能是澳洲軍人)的人肉。畢竟,吃人肉這種事情實在超出大部分人類的飲食習慣,迫不得已狀態下,偶一為之也許已經是最大極限。這從阿公對於他在新幾內亞戰場時,對於吃人肉事件記得非常清楚,而其他事件的記憶卻反而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變得模糊,或者完全隨時光消失了。

1943年於新幾內亞戰場被美軍俘虜的日軍


對於從來沒有長期處於飢餓經驗的我,或者大部分人來說,到底要飢餓到什麼程度才會忍不住吃了人肉?關於這一點,真的很難想像。後來我從新幾內亞回台灣後,好友Chris在我離開台灣這段時間,幫我從美國的國家檔案管中,找到許多二次世界大戰當時在新幾內亞戰場的珍貴影片,甚至有一段影片竟然是當年在Wewak轟炸阿公他們的美軍畫面。其中最讓我震驚的是,資料影片中的日軍戰俘,各個都骨瘦如柴,很難想像,人可以瘦到這種地步,那種無奈、害怕或者對生命失去熱情的表情,至今一直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在日本的文獻紀錄中,有日本軍人提到當年在戰場上,有許多日本人的性命是靠高砂義勇隊的成員的山林知識與「忠誠」得以存活下來。阿公說,當年在那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吃,只好四處找野菜吃。然而,只有吃菜也是無法存活的。阿公說那裡還有山豬還有一種很大的雞(鳥),阿公強調,那是一種很大的雞喔。我一直以為那可能是火雞之類的,我用手勢比畫阿公跟我形容的大小,向Gabriel問起新幾內亞是否有一種阿公說的很大的雞。

Gabriel看了之後,直覺地反應說了一句「Muluk」,現在已經很少了,在Wewak當地還有人養了一隻,回到Wewak之後,他會帶我們去看Muluk。因此,從達瓜回程的路上,Clement狂飆的原因之一,也是要讓我們還能夠在可見光線下看看這種可能是阿公口中那隻「好大的雞」。

在快要吐之前,終於回到Wewak,來到了機場附近。下車靠近一塊由鐵網為起來的區域,Gabriel指著一隻鳥說,那就是Muluk。

我的老天,阿公說的大雞,真的存在。

Gabriel和Muluk

那是一隻我從來沒見過的動物,比駝鳥小一點,比火雞大很多。頭上有著色彩艷麗的雞冠,艷麗到心中出現「這種動物能吃嗎?好像有毒」的錯覺。

Gabriel說,Muluk是當地語言的稱呼,英文稱之為Cassowary,這種動物在過去相當地多,但是對人的警戒心相當高,因此要捕捉相當不易,而且肉質鮮美,可能是所有肉類裡頭最棒的。我回頭再看了一眼這隻雞,我想我大概一方面不忍心吃它,實在是太美麗了;另一方面也不敢吃它,實在是太詭異了。

當我聽到Gabriel說這是Cassowary時,我突然回憶起,這種動物中文叫做食火雞。之前在「東南亞民族誌」這門課中讀過一本書《交易的記憶﹕東印尼小島上現代性的糾結》("The Memory of Trade: Modernity’s Entanglements on an Eastern Indonesian Island”)(2000年出版,Patricia Spyer著,Duke大學出版),書中關於儀式的部分即是與食火雞有關。雖然說是東印尼的一座小島(Aru島),其實這座島嶼位於新幾內亞島的西南方不遠的海面上。食火雞在這裡不只是重要的蛋白質來源,也是一種儀式性的生物,儀式中的展演,基本上以模仿食火雞為主,顯見這種生物在新幾內亞當地不探具有生物性上的意義,也具有文化上的意涵。

More about The Memory of Trade

如此大又美麗的雞,阿公說他在新幾內亞山區躲避美軍的時光裡,槍殺了兩隻。66年後的回憶中,阿公只記得「新幾內亞的雞好大呀!」


後記﹕

之後我旅行到安哥朗地區,要離開前,當地的朋友送我一根由Muluk的腿骨製作成既是農具也是凶器的工具,可以當播種時掘土的工具或者是殺人的武器,從鎖骨上方往下刺入心臟。

6.15.2009

(二十一)間奏曲﹕從新幾內亞來的一封信

原本預計要到七月底之後,才會有時間繼續將我在巴布亞新幾內的故事分享給各位朋友。然而,就在前兩天,我收到一封從新幾內亞寄來的信件,看完信之後,覺得有必要給自己一點休息的時間,將這封信的內容以及相關的影片剪接好,讓各位有能力的朋友,可以跟這封信的作者聯繫,交朋友、打氣、提供資源都相當歡迎。現在台灣的青年國際合作援外活動好像還滿風行的,也許有青年學子想到這裡協助教育方面的事宜,也很歡迎喔。

這封信是Sepik 河流域中的一個村落-Samban的小學主任教師James Bondo寄來的。這個村落相當偏僻,我從3月24日從Angoram搭乘汽艇沿著Sepik河,第二天才到達這個村子。在這個村子裡頭遭遇到的故事,我在後文會接著描述。基本上,這是個美麗中潛藏惡魔的村落,友善的人們與美麗的風景,但是有著令人聞風喪膽的惡魔-瘧蚊。

我在這個村子裡頭,注意到偏遠地區教育的問題,也認識當地的主任教師James Bondo,我記得他跟我感嘆地說,這裡的教育資源貧乏,基礎建設不夠(校舍、設備與師資都不足),老師不願意來這裡,因為這裡蚊子太多。其他國家的NGO團體,例如JICA(日本國際協力機構),也僅在城鎮中服務,沒有人願意到這種偏僻的地方來幫忙。附近六個村落的學童,應該有1000人要來這個學校受教育,但是目前卻只有112個學生,由三個老師負責,每個老師都要負擔雙倍以上的工作量。

我收到James的信之後,很訝異他會記得我,也千里迢迢地從新幾內亞那個偏僻的村落中寫信給我。基本上,他也想認識國外的朋友,透過通信能夠與他們交流,甚至,若有人能協助提供教育資源,他更是歡迎。我想,我有義務將這位相當有使命感的老師的訊息傳遞出來。

以下,我將全信分享給各位關心的朋友,歡迎與James通信,也更歡迎提供相關的教育資源,若您的能力範圍內可以提供的話。

--------------------
Dear Futuru,

It’s a pleasure in writing to you since you went back to Taiwan after visting Papua New Guinea, especially here at Samban village on 25 March.

I am the head teacher of the local school that you walked passed on your way to the village. I met you at the river side and accompanied you all the way to the boyhouse at Samban village. (註一)

I believe you almost finished your documentary with the photos you got during your visit here. Please, send me a copy. (註二)

I am looking for a pen friend in Taiwan who is willing to share stories and exchange presents.

Furthermore, I know that you are coming back to Angoram to witness the opening of Jim’s guest house. (註三)Can you find someone who is interested in exchanging 10 story boards for a computer lap top and a digital camera? (註四)

I will write again after receiving your replyment. I am looking forward to hearing from you soon.

Yours sincerely,

James Bondo

--------------------------
中文翻譯﹕

親愛的蛋蛋先生,

自從你結束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行程,尤其是你在3月25日的時候造訪過三棒村,回到台灣之後,我很高興寫這封信給你。

我是這裡的小學主任教師,就是那個你到村子裡頭經過的那所小學。我跟你相遇在河畔,並且陪著你一路走到三棒村的男孩屋。(註一)

我相信你幾乎快完成你在這裡拍攝的包含照片的紀錄片了,請務必寄一份拷貝給我。(註二)

我希望能在台灣找一個能夠交換故事和禮物的筆友。還有,我知道你將會回到安哥朗見證吉姆的民宿開幕(註三),你可以找到有人是否有興趣以手提電腦和數位像機來交換10塊故事板嗎?(註四)

當收到你的回信之後,我會再度寫信給你。期待能夠聽到你的回音。

誠摯的

詹姆士. 龐多


註一﹕Boyhouse男孩屋,在新幾內亞的村落中,boyhouse是村中未成年男性到一定年齡之後,集中居住的處所,他們必離開家庭到這裡住宿,接受長者的教導,過了一定時間之後,不同區域有不同的成年禮儀式。在Sepik河流域,最著名的就是在皮膚上切割出鱷魚紋路的「毀飾」(請見鱷魚先生一文),或者也可以看看下面這個通過儀式的紀錄。但是現在多數的boyhouse大多成為村落的公共集會所,過去女性無法進入的會所,現在也幾乎可以進入。不過有的村子會建立兩個boyhouse,一個觀光或集會用,另一個則維持傳統功能。



註二﹕我有答應造訪過的Sepik河流域的村落居民,會將在Sepik河的攝影紀錄剪接好後,寄回去給他們。目前仍然在進行中,跟《從新幾內亞到台北》這部片子不同,目前已經剪接40分鐘的片子,請參考我的youtube

註三﹕Jim是我在安哥朗借住之處的主人,是個義大利和當地居民混血生下的孩子。在當地是類似大人物的角色,他目前正在蓋一間民宿當中,我必須再度造訪安哥朗一趟,詳細情形,在後文再跟朋友說明。事實上,如果順利的話,我現在也和幾個阿美族木雕創作的朋友計畫明年過去一趟,若順利成行,希望能在當地取材創作,並立碑紀念當年在此戰死的台灣高砂義勇隊成員。

註四﹕故事板在Sepik河流域相當有名的木雕品,當地人利用木雕,將流傳的故事刻在木板上,這個有點像是他們的「文字」系統,記述了許多的歷史記憶。這個題材應該有人類學家研究過,但是我現在沒時間尋找整理文獻,若沒人研究過,也許將來我會有興趣。


若有人希望與James 通信,歡迎您寫信給他,若您有能力提供手提電腦或數位像機,也更歡迎喔。

James Bondo
Samban Primary School
Cl. PO BOX 1183
Papua New Guinea


這封信是5月18日寄出,我在6月10日收到。所以訊息之間的傳遞需要大概旅行三週的時間。

下面是關於Samban村的10分鐘短片,若有人能夠指認出兩位老人唱的日本歌的歌名和歌詞大意,希望您能教教小弟。謝謝。


5.22.2009

暫停一下的講話

《從新幾內亞到台北》製作雜記寫到現在,可能得必須暫停一下了。

由於現在我同時陷入在影片剪接以及論文寫作上的雙重時間壓力,必須先把雜記的部分暫停一陣子,直到7月份影片剪接完成以及學術會議論文寫完之後,才有餘力繼續為各位朋友說故事。

基本上,後半段牽涉到更多值得紀錄的故事,包含唯一一次在巴布亞新幾內亞比較不舒服的經驗、一凡與乾爹先行離開新幾內亞之後,搭乘PMV公車前往賽匹克河流域小村落,與當地人相處的經驗、從過去從文獻中得來的新幾內亞人類學知識與自己在當地經驗的比較、以及回到台灣後的後續拍攝以及日軍兵籍名牌的發展等等故事。

敬請各位朋友耐心等待了。

若各位朋友有任何的問題與想法,也歡迎來信給我。

futuru.tsai@gmail.com

5.20.2009

(二十)戰機幽魂、蝸牛與我的血

離開這個清靜優美的桃花源村落後,Clement開車帶我們到附近他親戚的聚落中,請先前下車,住在這個村落的一位小姐幫忙準備午餐。

由於前一天不夠吃的經驗,我們今天出門前把所有從台灣帶來的泡麵和乾糧都帶上車了。為了一凡,我們也於出發前在Wewak的華人超市買了一條白吐司,讓他可以吃中餐。不過,那一條白吐司最後卻在離開布特的時候,送給那一群對著我們喊萬歲,然後又熱心帶著我們在機場遺址四處亂竄的小朋友們吃了。一凡沒有半句怨言,他很有孩子緣,那群孩子總是繞著一凡走,把吐司送給他們吃,一凡倒是也很開心。

沒想到,到了這個聚落之後,才發現,我們帶的泡麵還是不夠,村子裡頭的這個家庭是個大家族,老老少少加上我們車上的人員。也有十數個,況且,村民們聽到是從台灣來的泡麵時,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高度期待的表情等著泡麵煮好。甚至,看來年紀最長的媽媽也透過Clement問我們是否有剩下的台灣泡麵能夠送給他們。如果有剩餘的泡麵,我們當然會送給這位媽媽當作禮物,只是,她問得太晚了一些,所有的泡麵都已經被那位小姐給下鍋了。

食物不夠的情形再度上演,正當我們在煩惱又要吃不飽之時,那位小姐把泡麵端了出來,也端出了一鍋和著魚湯的西米。還好,至少食物不夠的窘境排除了。因此,村民們吃著我們帶來的泡麵,我和乾爹則吃著當地人準備的西米魚湯,一凡則蹲在一旁吃他自己帶來的餅乾。


乾爹看來似乎很享受地直接用手抓取魚湯西米來吃,表情也是津津有味的樣子,我也吃了幾個。說實在的,第一次吃下那個配著魚的西米時,我有點作噁的感覺,實在是那個魚腥味太酸太重了,好似之前吃過那種作壞掉的「西勞」(生醃肉),但是為了不失禮,我只得忍耐著別讓別人看到我的「心事」,裝著笑臉表示很享受他們為我們準備的當地食物。我忍耐著又吃了幾個,讓自己的肚子有了飽食感之後,大口地喝下礦泉水,盡快洗淨口中的那個特殊味道,否則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假仙地演多久這場「西米魚湯好好吃」的戲碼。

吃完飯後,想要抽根煙時,發現我們三人的香煙存量都已經見底,還好Richard熱心地捲了好幾隻的當地菸草給我們。當地菸草的味道其實很濃郁,也很香,只是,他們是用報紙來捲煙,吸多了,大概也把報紙上的重金屬給吸了進去。

飯後,穿洞洞裝的地方警察表示附近有個村落還維持有當年日軍遺留下來,非常完整的幾門高射砲。我們在穿過村子邊邊的叢林後,幾個村子裡的當地年輕人帶著刀跳下一處低漥處,一陣又是砍又是切的揮刀後,坑洞裡浮現一座迄今看到最完整的高射炮。所有的機件都保持地相當完整,甚至炮身上還留有清楚的日文字樣。乾爹俏皮地說,這尊炮上個油保養一下,也許還能發射呢。


洞洞裝地方警察又說話了,指出附近還有一處當年日軍的機場跑道遺址,附近還有一架墜落於叢林,保存完整的日軍戰機。我們接著來到了Dagua,那個警察先生攀附在駕駛座的外側,站地高高的,協助指示Clement開車在一片與人同高的草原中行駛,避免車子掉到這個機場遺址當年被美軍轟炸的砲彈坑洞中。

洞洞裝警察先生

Clement的頭又大連苦路捨在這一片草原中,發揮的淋漓盡致。在草叢中左閃右躲地往盡頭開去。這個機場跑道遺址相當大,共有三條機場跑道,現在是一片綠油油的廣大草原。到了盡頭之後,洞洞裝警察說必須走一段叢林才能到達戰機的位置。一凡因為腳受傷,懶惰走路了,Peter留下來在車上陪一凡,我和乾爹、洞洞裝警察、Clement、Gabriel、Richard等人,由洞洞裝警察帶路,我殿後,鑽進前方的一片叢林之中。

沒想到,一進入叢林,就必須先涉過一段沼澤地區, Gabriel和警察先生沒穿鞋,其他人除了我之外,都穿拖鞋,我則穿著球鞋。我只好將鞋子襪子脫了,擺在岸上,也跟著涉水過去。「Gabriel和警察先生都沒穿鞋,可以行走在這一片叢林中,我沒穿鞋應該也可以走吧」,我秉持著人類學作田野「跟當地人一樣」的信念,心理頭這樣想著。

沒想到,走入水中後,我馬上就被水中不知名的突起物給刺了一下,痛到不小心口出穢言,但是還是忍痛繼續走。走上岸後,經過一片野生的地瓜園,看著自己白白淨淨的腳踩在這片土地上,其實還是有點自傲的。「我也做得到﹗」才剛剛地佩服自己一下時,口中又不小心地「X」了一聲,我又被刺到腳了。走在前面的Richard,大概有聽到我的詛咒聲,我百分之一百地確定Richard絕對聽不懂台灣的國罵,但是他似乎知道我這個笨蛋沒穿鞋子進叢林的苦。他很灑脫地將拖鞋脫下,借給我穿,當下,我還故作扭捏地說﹕「不用借我啦,我還好﹗」。不過,最後,我還是穿上Richard的拖鞋繼續前進。走在前方的乾爹還一直取笑我自作聰明,以為可以跟他們一樣不用穿鞋子還是可以在叢林裡頭行走。

在叢林裡頭,遇到一行幾個婦女以及孩子與我們擦身而過。她們背著魚簍與漁網,看來剛從叢林裡頭的小湖捕魚回來,幾個孩子看到我們,又回頭跟著我們走。


披荊斬棘地走一段不算近的路之後,終於看到了一架躺在叢林深處的日軍戰機。我在進入叢林之前,有檢查過攝影機中帶子的存量,還有五分鐘的攝影空間,心想﹕「又是一架戰機罷了,應該不用再多帶錄影帶,況且,警察先生說很近,即便需要帶子,再回來拿即可。」因此,就這樣進入叢林。只是沒想到走了這麼遠,而且這架戰機居然如此完整。很快地,五分鐘存量就被我拍完了,要回去車上拿帶子,又要走一段不算近的路程,只好用數位相機繼續拍。警察先生看到我換數位相機拍攝,主動問我是不是攝影機壞了,我只好據實以答。警察先生很好心地告訴我他可以回去幫我拿帶子,馬上一溜煙地就消失在我的眼前。

Richard站在被清開的有日本太陽國徽的戰機機翼上

Richard開始清理戰機上的藤蔓與植物。示意我爬上戰機看看機翼上的日本太陽國徽。只是我才爬上去沒多久,一個不注意,因為腳下的戰機實在濕滑,我便從駕駛艙位置,跌倒在戰機上,為了要保護身上的攝影機與照相機,我本能地伸出左手去抓任何可能抓得到的東西,避免自己繼續滑落到戰機下。我成功地抓住一處生鏽的機件,一瞬間感覺左手食指一陣劇痛,爬起來站定之後,我看著左手食指第一關節處有道看起來頗深的割傷,開始冒出鮮血。一隻手指的力量要抵擋我80公斤的體重,真是辛苦我的左手食指了。

在旁的一堆人,除了我乾爹之外,通通爬上來看我的傷勢。趕忙叫我下飛機,Clement不知道從哪裡拿來了小藤蔓,綁住我受傷食指的第二關節處,然後覆蓋上一片荖葉,先暫時止血。這時,警察先生也帶著我的錄影帶回來了,有位年約10歲的小朋友,也從另一處跑出來,手中拿著一個蝸牛交給警察先生。我還在懷疑這個孩子怎麼挑這個時間炫燿他檢到的蝸牛時,警察先生一把拿走這個蝸牛,將蝸牛從殼中毫不遲疑地拉了出來,然後就抓住我受傷的手,把葉子拿開,直接把蝸牛肉上如鼻涕般的黏液塗抹在我的傷口上。



手指雖然還在流血,但是我的心也在滴血。「天啊﹗不會有感染的問題吧﹖」心理頭雖然這麼想,但是還是讓他們用當地的療法幫我處理我的傷口。原來這個孩子看到我受傷後,馬上去找了個蝸牛來,而這也是當地民俗療法中治療外傷止血用的方法。我故作鎮定地看他們七手八腳地幫我處理傷口,後來一個轉念,既然當地有當地的方式來處理,那就這樣吧,反正我帶來的急救包放在寄住之處,現場也似乎只能這麼處理了。「希望不要有破傷風就好!」

難道這架戰機當年墜毀時的駕駛幽魂仍然徘徊在附近,當我在這裡時常被誤認為是日本人時,日軍的幽魂是否也把我誤認了,讓我跌倒,是否是要告訴我什麼訊息﹖還是,也許我想太多了。

後來,我繼續拍攝這架戰機,警察先生說是三菱零式戰機,但是我有點懷疑就是了。就戰機而言,這架飛機有點太大了一點,仔細看了機艙之後,我猜測應該是一架轟炸機之類的。但是,還是沒有辦法判斷這是那一種飛機的機型,畢竟,我完全缺乏這方面的知識。

就要回程時,Clement突然吼叫一聲,示意大家後退。原來,後側尾翼的下方有個看起來像是台灣的細腰蜂的蜂巢,還有好幾隻的巡邏蜂在巢外嗡嗡嗡地飛舞著。Gabriel示意我們躲過這個蜂巢,從另一邊用刀子開路繞行避開。

最後,當我們結束這個戰機的巡禮之後,回到車子旁,看見一凡正在連苦路捨的後車廂上,呼呼大睡著。

此時,已經接近傍晚了。

5.05.2009

(十九)用戰爭裝飾的桃花源

離開教堂後,途中有位穿著洞洞裝,自稱是地方警察的男人也上車了,又經過了幾處佈滿爛泥或者湍急溪流等更為險惡的路段,終於抵達今日的目的地—布特,此時已經接近11點了。

布特這裡也有一個小型的日本戰爭紀念碑。繞著這個紀念碑打轉的同時,腦海中突然浮現昨日拜訪過的日本以及澳洲政府分別建立的二次世界大戰紀念碑的影像。澳洲政府建立的紀念碑中,雖然大多在描述澳洲軍隊的戰史以及戰功,但是與日本建立的紀念碑不同的是,澳洲政府也替當年參與新幾內亞作戰的三千名印度軍人蓋了一個比較小型的紀念碑,紀錄著這一段印度軍人遠度重洋來到新幾內亞的故事。但是,回頭看看日本人蓋的紀念碑中,除了悼祭亡魂式的碑文以及陣亡將士名單之外,無一提及當年被他們帶到這裡參戰的台灣軍,尤其是那些後來被許多生還日軍提及,對於他們有救命之恩的高砂義勇隊成員,也是隻字未提。

此刻,我再度覺得,命喪於此的高砂義勇隊隊員們,真的像是被遺忘的一群冤魂。此時心理便悄悄地希望,希望將來有一天,有機會可以帶著阿美族的木雕創作朋友們,來到這裡,使用當地的木材,由這些高砂義勇隊成員的後代,自行立一個紀念碑,讓喪命於此的原住民阿公的亡魂,有個可以依靠的,屬於他們自己的紀念碑。

布特這裡有三條機場跑道遺跡,其中一條飛機跑道遺跡,散落著許多的飛機、機關槍、軍用吉普車、卡車、機車,甚至還有未爆彈等等。這裡的孩子很熱情地引領我們穿梭在一片大草原之中,尋找各式各樣的日軍武器遺跡。事實上,這批孩子本來還以為我們是日本人,在車子抵達布特之後,這一群孩子突然從路邊的草叢中竄了出來,高舉雙手,齊聲對著我們喊叫「滿載滿載」的。沒想到日本人離開這麼久之後,當地人的孩子還會記得日本人特有的「萬歲」口號與肢體動作,到底是什麼因素,讓「萬歲」可以流傳這麼久,難道「萬歲」真的萬歲嗎?

這群孩子真的很熱心跑上跑下,甚至到後來還搬來一個跟一位小朋友上半身差不多大的未爆彈,我在旁邊看了心理直發毛,一凡也躲得遠遠的,根本不敢靠近。



一位當地的成年人靠過來湊熱鬧,向我們說明當年日軍第一次登陸新幾內亞島,便是從布特上岸之後,快速建立機場跑道,向東邊擴散進攻。然而,我回來台灣之後,閱讀到的資料中,日軍登陸新幾內亞島並非在布特,而是1942年7月在東岸的布納(Buna)登陸,準備進攻新幾內亞的首府摩爾斯比港。這就有趣了,當地人為何跟我說布特是當年日軍首次登陸新幾內亞島的地點,跟文獻上說的不同,還是文獻上說的是進攻前進指揮所,而布特是後勤補給的基地﹖還是說當地人誤以為布特是日軍首次登陸新幾內亞島的地點﹖或者說文獻可能是錯的﹖不過,我對這些問題並不感興趣,也未繼續深究下去,畢竟,踩在當年阿公踩過的路面上,比較有意義。當地人說,從Wewak到Hollandia,一定得經過布特。踩在布特的泥土路面上,腦海中浮現阿公當年跟隨軍隊一行人重裝行軍經過的畫面。



其實,布特機場遺址上的武器本來要更多,更完整的。數年前有位來自中國與德國混血的商人,來到這裡,將所有保存完整的戰機與機車拆走,賣到國外去。即便是大部分遺骸被拆賣了,這裡遺留的武器殘骸,還是多的嚇人。繞進布特附近的叢林後,又有日軍的軍用卡車埋藏在重重的藤蔓之下,乾爹看了看這個保存完好的卡車,認為那是部發電車,我仔細看了車中的裝置,果然還有交流電的插座,沒想到平日看起來屌兒啷當的乾爹,觀察力倒是很敏銳。


接著,我們來到一處附近的小村莊。進入村莊的小路是泥濘不堪,但是馬上出現了一幅宛若桃花源的景象。這裡有兩座清爽的花園,大多種植實用性植物為主,有地瓜、木瓜、香蕉、花生、還有西瓜之類的。花園面對的是一座看起來相當高挑,也相當整齊的高腳屋,屋主人是這個村子的大人物。



這兩座花園的造景相當特殊,有許多生鏽的武器殘骸就這樣擺在隨風搖曳的植物之間。與其他地方的武器殘骸不同的是,這裡的武器殘骸看起來是被「整理過」、「設計過」的植物包圍起來的,而其他地方的武器殘骸則是孤零零地躺在被遺忘的荒煙漫草之中。

如果這些植物代表的是「愛」,這麼多的愛圍繞著象徵死亡與毀滅的武器遺骸,這樣一個美麗的花園,彷彿訴說著﹕愛終究能使毀滅螁去死亡的外衣,一同成為美的一部分。

這些武器遺骸並非是大人物從他處搬過來,特意裝飾花園用的,而是,它們本來就在那裡,當大人物的村子遷居到這裡時,選擇將這些武器遺骸留在原地,並在週圍設計了一座美麗的花園。這讓我想起,曾經在中華大學景觀建築系兼任一門課程「文化地景」,這個大人物,雖然居住在相對偏僻與遙遠的巴布亞新幾內亞西北方的小村落,過著沒水沒電的生活,他的作法倒是相當地符合當前現地保存再加值的文化地景概念呢。



看了這個大人物的花園,再回頭想想日本人與澳洲人蓋的戰爭紀念碑以及那個混血商人帶走賣出的武器遺骸。唉……我只能搖頭嘆息!「先進國家」倒也沒真的多「先進」啊。


5.04.2009

(十八)槍口下的天主僕人

我因為隔天要早起繼續探訪當年的戰場遺跡,與威廉約定好卡拉瓦力的行程後,早早便去睡了。

這個晚上,威廉又持續地喝了不少酒,除了卡拉瓦力風格的音樂繼續在鄰居的露台上播放外,也多了威廉酒醉過後的鬼叫聲,一種好似要把身體內所有髒東西一吐而盡的吼叫聲,間間斷斷地被丟到我的耳朵裡,還好,它們並未引起任何漣漪,我很快地就睡著了。

隔天一早,Gabriel等人和Clement還是八點就抵達我們的住所,有了前一天泡麵不夠吃的困窘經驗,這次我們除了攜帶10包台灣泡麵外,也多帶了一條吐司麵包,以及數個點心餐包。

Gabriel說今日要到Wewak西邊150公里左右的村落去看看當年日軍機場的遺址,我攤開地圖,Gabriel指出今天的目的地—布特(But)。離開Wewak以後,路況越來越糟,從柏油路變成了石子路,然後變成泥巴路,甚至有些路段是涉水而行,沿著海岸線向西邊狂奔而去。頭又大的後車廂上除了我們三個人之外,還有Gabriel的兩個兒子,一位Clement的朋友,一位半途上車的小姐。我們坐在車上,由於路面狀況不良的因素,屁股經常跳起來,再狠狠地墜毀在原來臀部坐的位置上。

一凡取笑他爸爸的頭髮會被狂奔而來的風,吹得更少了。乾爹在這條兩側都是檳榔樹與椰子樹的道路上,突然沒有來由地冒出一句話﹕「這裡的檳榔樹和椰子樹跟台北101一樣高!…faciru(麵包樹)也像巨人。」乾爹話一說完,我才注意到,這裡的檳榔和椰子真的比台灣的品種要高出許多。

除了之前發現的藤心之外,我們在路上也不經意地看到許多的山苦瓜,當地人並不吃藤心或山苦瓜,但是那些對於阿美族人來說,都是上等的野菜啊。難怪當時阿公他們在這邊,即便日軍補給線被美軍切斷,還是可以在叢林裡生存下來。

這條往西走的路線,會一直通到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西北邊國境最後一個村落Vanimo,再往西邊走就會連接到印尼境內的伊里安查亞。路是有通,但是路況非常遭,必須要有高底盤,高進氣系統的四輪傳動車,才有可能越過層層阻礙。阿公當年從Wewak出發到Hollandia,必定有經過這段路線。66年前,阿公他們就行軍在我們現在行駛的路線上,不同的時間,相同的空間,相同血脈的足跡重疊著,我們很幸運可以再次踏上當年阿公走過的路上。

車子在一處看來是教會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是Boiken,從教堂前的建築物中,走出一位手裡還拿著未熄滅的煙頭的白種人。Gabriel一看到他很開心地跑了過去。原來這位名字叫做克里斯的真正白人,是從波蘭來的神父。

神父邀請我們到裡頭喝咖啡,順道跟我們說說當年這個教會的神職人員與日本軍隊之間的故事。這個故事是神父從一位後來逃離日軍監禁,一路從Hollandia繞過山區,輾轉逃回Boiken的修士聽來的。

當年日軍佔領新幾內亞北部之後,將原來在Boiken修道院與教會,來自德國的神職人員一律送往對岸不遠處的一座Kairiru島上的集中營監禁。Gabriel的說法是,當年被抓走的神職人員一上岸沒多久,就被日軍從Boiken開槍開砲射殺,只剩下部分倖存者,被關在島上的集中營中。神父的說法則是,當年日軍抓走這些神職人員,關在Kairiru島上,被要求向奴隸一般地工作,在集中營中,只要稍有不從日本軍人的命令,或者稍微偷懶一下,日本軍人身上的武士刀馬上就會往人的脖子砍下去,讓人斷頭為止。

後來美澳聯軍派出情報人員躲在Boiken後方的山頂上,報座標給東方的美澳聯軍,施以轟炸及進攻,日軍連夜往西邊撤退到Hollandia,並將神職人員也帶到Hollandia去,最後只剩下一位修士從集中營逃出,回到Boiken後,向後來才來到這裡的克里斯神父說了這一段槍口下的故事。


當我知道神父是波蘭人後,馬上問他是否知道人類學界裡頭相當重要,原籍也是來自於波蘭的先驅—馬凌諾司基(Malinowski)。

神父當然知道這位當年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無法返回英國,陰錯陽差地留在現今巴布亞新幾內亞境內的初步蘭島進行研究,並確立人類學田野研究方法典範的著名人類學家。甚至,當前幾年神父回到波蘭時,也曾經受邀到波蘭大學的人類學系中演講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現況。令人驚訝的是,神父認為馬凌諾司基的庫拉圈理論,只是來自於與他很熟的幾個當地氏族(Clan)之間的關係,不要說無法解釋現在的巴布亞新幾內亞,就連初步蘭島附近的島嶼,不同氏族間的狀態也無法解釋。

我有點訝異神父批評地如此直接,好似回到人類學的研討會上一樣。

接著神父讓我們參觀隔壁的天主堂,乾爹和一凡取用門口的聖水,在胸前畫了十字架之後,進入教堂。乾爹很虔誠地向天主禱告,一凡則拿著相機四處拍照。「他們的天使是黑人耶,還有一個有上粉底!」一凡興奮地說著。出了教堂後才發現,這座天主堂的名稱是「聖保羅教堂」,與乾爹的聖名一樣!



我看了看乾爹漸禿的頭頂,我搖了搖頭,就跟當時看到阿公的日本名字一樣,實在很難將乾爹的臉與保羅這個名字連結起來。

4.22.2009

(十七)「卡拉瓦力」的約定

此時,鄰居二樓賭博的喧囂人聲似乎比較小聲了,變成應該是某種體育賽事轉播的電視節目聲音,我猜想可能是足球賽之類的。這個高級社區中,幾乎每戶都裝設有一個俗稱小耳朵的衛星天線,大多是收視來自印尼的電視訊號。我們借住的馬大哥與趙大哥家中,也有一個小耳朵,可以看包含HBO在內的許多電影頻道以及體育節目。我記得前一天吃著泡麵,隨便轉臺時,還在ESPN頻道看到了一點點的世界棒球經典賽日本與韓國之戰。

一位披頭散髮的亞洲年輕人手裡抱著一手SP啤酒從二樓走了下來,看來已經有點五分醉的感覺了。他叫威廉,一位來自印尼的華人。威廉在這裡從事樟腦的生意,定期會到深山裡頭去尋找木材,並在當地製成樟腦後帶回Wewak買賣。

威廉跟前一位印尼華人老闆不同,他說著一口流利的洋涇濱語,也不會問我阿扁的事情,唯一相同的是,他跟我也是透過「奇怪」的閩南語溝通,從他的閩南語中,我判斷他的老祖先應該是從福建泉州一帶移民到印尼的。不過,他的閩南語比之前那位老闆還要難懂,而他的英語則是停留在洋涇濱語使用的階段,因此,我倆的溝通有時候還需要旁人稍微翻譯一下。

威廉跟之前那位老闆還有一點大不同,他似乎比較能跟住在樓下的當地人互動,比較沒有架子,之前那位老闆對待他的員工,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某種階級關係存在。威廉將他手上的啤酒一人一罐地發了下來,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赤道天空下,冰涼的啤酒絕對是我消暑的第一首選,只是自己帶的盤纏不夠,啤酒在這裡也算是奢侈品,來到這裡後,只有在飛機故障沒飛的那天晚上,叫一凡買了兩罐啤酒嚐嚐鮮。

喝著威廉請的啤酒,與他們天南地北的聊天,在晚風徐徐的吹拂下,邊頭小小的,炊煮用的炊煙飄來的木材香味中,煞是愜意。

一罐啤酒喝完之後,當然是意猶未盡,只是我還沒有有錢到可以請大家喝啤酒,況且,超市早已經休息,應該也買不到啤酒可以繼續享受這個難得的赤道啤酒之夜。沒想到,威廉從口袋掏出錢來,叫了兩位住在樓下的年輕人去買啤酒。「超市不是早就關門了,要到哪裡買啤酒?」我懷疑地問威廉。「喔,這邊下去,轉角有一戶人家有賣,要買香菸,檳榔,啤酒都可以買到。」保羅搶在威廉之前回答我。(保羅是住在樓下露西大姐的女婿)原來這裡跟都蘭一樣也有「等我」啊。「等我」是都蘭人開的雜貨店,到都蘭隨便問一個人「等我」在哪哩,大家都知道。在都蘭,不一定要到超商或7-11買檳榔、香菸和啤酒,只是,「等我」有超級快送服務,50元檳榔也可以很快地送到手上,這裡則必須自己去買。「等我」也有招牌,這裡的小賣店從外觀則根本看不出來,就像一般住家一樣,只有白天會在鐵絲網後面的庭院中擺個小桌子,就是一個小賣店了。


露西大姐和她的孩子文生

趁著有人去買啤酒的空檔,保羅好像喝開了,從房子裡頭搬出一部卡式手提小音響,放在木頭搭建的露台上,放起了巴布亞新幾內亞的流行音樂。

當有點朦朧的音樂聲從手提音響中流放出來時,我彷彿看到眼前出現一條混濁的河水緩緩地流過的感覺,那是一種模糊的輕快音樂,搭配著現代樂器,歌手用一種流暢的歌聲唱著洋涇濱語的歌詞。以我的程度,當然聽不懂歌手唱著什麼,隱約聽到布愛(檳榔)和薩薩嗑(西米)的歌詞。

才喝一罐啤酒而已,我已經感到微醺。意識雖漸漸地模糊起來,但是身體卻感覺輕飄飄的,跟著這種既模糊又輕快的音樂節奏,我不自覺地跳起舞來。當然,看到我開始跳舞,身旁的人哈哈大笑了起來。在眾人喧囂的笑鬧聲與初次聽到的音樂歌聲中,兩個年輕人扛著一箱啤酒回來了。

一罐接著一罐啤酒下肚,音樂持續播放著,意識越來越模糊,身體卻越來越輕。「這個音樂很棒,我很喜歡,買得到嗎?」我向大家說。「這是卡拉瓦力風格的喔,叫做Gembog的樂團,我們這邊的人都是從卡拉瓦力來的,這邊街上有賣卡帶。」保羅又搶在第一個回答我。(謎之聲﹕卡帶?沒有CD嗎?家裡好像找不到可以播卡帶的機器了)

「卡拉瓦力?這是在哪裡﹖」我趕緊回到房子裡頭拿出前一天抵達Wewak,在街上買的地圖。在查看地圖之後,原來卡拉瓦力是塞匹克河中游三大支流的其中一支。「卡拉瓦力風格的音樂在這裡很受歡迎喔!」道格拉斯也接話了。

在來巴布亞新幾內亞飛機上,閱讀到Wewak是進入塞匹克河的入口,觀光指南也告訴讀者,可以從Wewak到建議的安彭地去,這裡是西方觀光客最喜歡去的地方,可以一窺塞匹克河流域文化的大成,不管是木雕、儀式、歌舞等,這裡都是首選。由於一凡工作的關係,他和乾爹在Wewak只能停留一週,尋訪阿公以前可能的戰場遺跡後,就必須回台灣了。我則是在出發前就計畫好,難得來人類學界的某種「聖地」,當一凡和乾爹兩人離開後,就自己旅行到塞匹克河流域。因此,當看到天堂雜誌上介紹的安彭地詳細資訊後,原本是預計到安彭地的。但是,我知道自己天生有點反骨,觀光指南上介紹的,心理其實有點不甘願去一個大家都會去的「觀光」聖地。由於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資訊實在很少,似乎暫時也只有這個選擇。

「我禮拜六早上就要出發去安哥朗,然後隔天要出發到卡拉瓦力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威廉問我。我聽了之後心動不已,這裡的音樂好聽,也深入到塞匹克河流域中,應該是不錯的選擇。只是,一凡他們是禮拜一早上的飛機,況且我還必須到街上採買一些補給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蚊帳,塞匹克河流域的蚊子連當地人都會受不了,何況是我這身帶著從台灣而來的癡肥新鮮肉體。因此,我最快也在禮拜一下午才有辦法離開Wewak。

「沒問題,我會在安哥朗等你,禮拜一下午你搭PMV(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公車),晚上會到安哥朗,在那過一夜,我們隔天一早一起搭船出發到卡拉瓦力去,但是我要在那裡待兩個月,你得自己想辦法回來。」威廉知道我的行程安排後如此說。

這聽來是個好主意,我想應該沒問題,露西大姐擔心我一個人搭PMV不安全,堅持叫保羅要跟我一起到安哥朗,然後他再自己搭車回Wewak。

我在盛情難卻下,也因為卡拉瓦力風格的流行音樂吸引下,決定在一凡他們先行離開之後,跟著威廉到卡拉瓦力看看。

「嗯,太棒了,剩下我一個人留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行程,應該可以順利地到塞匹克河流域一探究竟,一嚐夙願!」我手裡拿著還冰冰的啤酒,開心地笑了出來。



後來我到安哥朗,答應幫當地新認識的朋友剪接DVD,目前正在趕工中,這是第一部,裡頭的配樂都是用卡拉瓦力風格的歌曲,先讓各位朋友看看我後來的行程中的所見所聞

(十六)鱷魚先生


獅子先生與鱷魚先生

由於一凡腳受傷,我們的司機Clement回程時幾近飆車般地回到Wewak的街上,就是為了趕在下午五點,所有的商家關店之前,能夠幫一凡買到簡單的包紮繃帶。這次行程,我雖然事前有準備急救藥包,但是沒有可以包紮如此大面積的彈性繃帶。

還好我們在關店前10 分鐘抵達由菲律賓人開設的藥局,買到了包紮腳踝的彈性繃帶,匆匆忙忙地又跑到對街由馬來西亞華人開的商店。此時,警衛已經不讓顧客進入超市了,還好老闆還 是揮揮手以英語叫我們進去。因為借住在人家家中,不太好意思連早餐都吃他們的食物,因此趁著還有一點時間,我們買了牛奶以及麵包等食物,也順道買了一堆的 可樂慰勞今天帶著我們跑一天的嚮導、司機等人。

沒想到結帳時,一堆在櫃檯附近的人,包含顧客與結帳的小姐,對 著我笑,直衝著我說「你就是那個嚼檳榔的白人喔?」。當時,我並未吃檳榔,因此,只不是昨日下午一場隨意的嚼著檳榔逛大街,很驚訝他們居然可以記得我的臉 孔。甚至,結帳小姐還批哩啪拉地對我說著洋經濱語,當場有點尷尬的我,只好以微笑點頭示意,看著收銀機上的金額,快速結了帳,畢竟,那位已經不會說華語的 華人老闆,似乎在等我這最後一個客人,快點結完帳後,他們可以打烊休息。

回到連苦路捨車上,Richard瞧了一眼我買的彈性繃帶,然後燦爛地笑著說﹕「嘿,futuru,這個繃帶的牌子跟你的名字一樣哩!」還在喘氣的我,仔細看了以後,「還真巧!」,雖然只差了一個字,但是發音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包紮一凡腳的繃帶品牌跟我名字很像


包紮完的一凡,隔天與當地村民合影

跟趙大哥、馬大哥兩人一起用過晚餐之後,乾爹跟他們兩個在房子 裡頭聊天,我則跟一凡到外頭鄰居那裡串門子。這一戶人家住了許多人,基本上可以分成三種。第一種是來自印尼的華人老闆,他們從事樟腦與木材的買賣,兩位老 闆級的華人都還可以說一點跟台灣腔調不太相同的閩南語,因此,我們跟這兩位印尼華人基本上是以閩南語溝通。第二種人是來自印尼,幫兩位華人老闆工作的印尼 人,其中也有些華人,這些人幾乎成天都躲在二樓賭博,所以跟他們沒有什麼交集。第三種人,則是當地人,大多來自Sepik河區域,由於對他們最好奇,所以 以我跟他們的互動最多。

其中一位印尼華人老闆一直要找我聊天,用著印尼腔調的閩南語, 生硬地一直問我阿扁被關,還有汙多少錢的問題。當一聽到這個聊天的話題時,一方面有點驚訝,連他們也知道阿扁被關進監獄了;另一方面則是,我對這個話題已 經厭惡到極點了,在台灣時,打開電視新聞頻道,無時無刻地被這個新聞轟炸,沒想到,跑到巴布亞新幾內亞偏僻的小鎮上,也還是躲不開這個已經令人開始有點作 噁的新聞。因此,我跟著位華人老闆話不投機半句多,敷衍個兩句,還好此時一凡出現,這位華人老闆看我不太想聊阿扁的事情,轉頭跟一凡聊了起來。

我則跟當地人攪和在一起。這一群人看起來像是包含祖孫三代的一 家人,婦女似乎是幫忙打掃的,而青壯年男人,則是為印尼華人做事,看起來像是保鑣之類的。由於這幾天的經驗下來,除了嚼檳榔可以很快地讓當地人接受我們之 外,學洋涇濱語應該可以讓我們更進一步地與當地人溝通。因此,我拿著我的筆記本,在手電筒的燈光下,逐字逐句地寫上他們教我的洋涇濱語。

基本上,大多是以我問一些日常生活經常用到的問候語,他們教我 洋涇濱的說法的方式進行。例如﹕nem belong me futuru, wa nem belong u(我的名字叫Futuru,你叫什麼名字);em stret(沒錯);U alright ha(你還好嗎?);hamas long bilum(bilum多少錢);mi laik bying bilum(我想買bilum);papa bilong mi kapah(我爸爸的名字叫kapah);no got(沒有);simuk(香菸);monin monin(早安);hapi num(午安)….等等,到了最後,我已經將半本筆記本記得滿滿的。

他們很開心地教我洋涇濱語,我則一邊吃著檳榔,一邊努力地記下他們的發音,後來,由於燈光太暗,沒有注意到荖花沾石灰的量,口腔已經開始有被割破的疼痛感了。

此時,有位叫道格拉斯的年輕人走向我,問我有沒有興趣看看他的Cutting Skin,也不等我回話,他就迅速地退去上衣,露出幾乎讓我嘴吧合不起來的景象。

道格拉斯的上半身,前後都佈滿了規則的突起物,看起來像是一種受過創傷,傷口曾經發炎一陣子後才癒合的感覺,說明確一點,那看起來就像刀疤,而這些刀疤的組成,就像鱷魚的皮膚一樣。


步步嗑先生-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解釋說,這是他經過成年禮的象徵,他來自Sepik 河,那裡出產著大量的鱷魚,被當作一種非常有力量的象徵,也是Sepik河區域崇拜的對象。他村子裡的男孩,成年禮時會住進男子集會所(boys house)中好幾個月,然後忍受一刀一刀在身上割出的傷痛,一旦傷口癒合後,就像鱷魚附身一般,成為具有力量的人,也成為真正的Sepik男人。

我想起來之前有看過探索頻道,關於男子在成年禮時,由其親人在 身上割出許多傷口,癒合後就像鱷魚的皮一樣(道格拉斯是由他的舅舅操刀的),每個人身上的鱷魚紋路都會有些許的不同。在人類學的術語上,通常這種行為被稱 為「毀飾」,是許多文化中象徵通過儀禮重要標記,例如過去泰雅人以紋面,布農人則以拔門牙的方式來標記成年的象徵等等。說實在的,使用「毀飾」來形容道格 拉斯身上的鱷魚紋路,對於我來說太不貼切了。他身上的紋路與線條組成的鱷魚形象,好看極了!

繼續與道格拉斯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其實現在擁有鱷魚紋的當地年輕人也越來越少,除了有的村落是表演給白人看,大部分的年輕人都不再參與這個儀式。「實在是太痛苦了!」道格拉斯表情驕傲地對我說。

我趕緊問他洋涇濱語中,鱷魚怎麼說。「bobok(步步嗑)」。

「那以後我就叫你MR. Bobok(鱷魚先生)囉。」道格拉斯收起驕傲的表情,突然有點靦腆地笑了起來。

(十五)你的英靈我的冤魂


日人於1969年在Boys Town設立的英靈碑

結束在Numbusuing村中的震撼後,我們來到了Wewak南方一點的Boys Town高地。從這個地形來判斷,當年日軍絕對不會放過這個絕佳的防禦性高地,從這裡可以俯瞰整個Wewak地區以及海岸線,當初必定是個重要的軍事基地。

日本人於1969年時,在此地設立了一個「英靈碑」,碑上有日軍遺留下的機槍與步槍等武器,也有鋼盔之類的裝備。英靈碑的主體刻有許多當年在此陣亡日軍軍 官的姓名與部隊番號,周圍則有許多小紀念碑,刻有以草體書寫的追悼文,紀念碑的左側也有一段關於日本與巴布亞新幾內亞兩國友好的文字。


英靈碑上碑文之一





我們三個很仔細地查看這個英靈碑,當我抬頭望見下方廣大的Wewak區域的叢林與村落時,突然回想到剛剛還在山下的Numsubuing村時,看見的日軍遺駭與兵籍名牌,頓時心中百感交集。


到底還有多少屍骨埋在這一片區域中?

到底還有多少屍骨被埋在這一片叢林之中?有多少屍骨可能是台灣過來的高砂義勇隊成員?當年日本軍國政府的首腦,腦袋裡頭到底在想什麼﹖怎麼會如此瘋狂地把 自己和殖民地的子弟兵從遙遠的寒冷北方,送到這個離家數千萬里燠熱的赤道無風帶送死?日本人要如何適應這個至今仍有瘧疾,滿佈瘴癘之氣的叢林?諸如此類的 許多問題浮現在我的腦海裡,到現在我還是很難理解當年日本軍隊將領腦袋到底裝了些什麼?這一切實在太瘋狂了。

從歷史文件中得知,當年日本軍隊似乎從霧社事件中,看上台灣原住民在叢林中作戰的能耐與戰鬥能力,才大量地招募了台灣原住民組成高砂義勇隊,前後八回,絕大多數被投入新幾內亞戰場。因此,剛剛看到的人骨,也很有可能是屬於在此陣亡的台灣原住民阿公們的。

然而,在這個日本人蓋的英靈碑上,不但沒有他們的名字(碑上面的名字是都是日本軍官,碑文主體紀念的第十八軍,也以作戰部隊為主),甚至也完全沒有提到來 自台灣的高砂義勇隊。好似,這些陣亡的日本軍人才是英靈,那麼,台灣的高砂義勇隊呢?難道是冤魂?一群被遺忘的冤魂!日本戰敗,台灣也改朝換代了,就在我 們出發前往新幾內亞的前兩個月,台灣的國防部,千里迢迢地跑到巴布亞新幾內亞的拉寶爾島,將當年在中國戰場被俘虜的中國軍人遺骨與魂魄,不辭千里地迎回這 批陣亡將士從來沒到過的台灣,安奉在忠烈祠中。那麼,當年在這裡戰死的數千名台灣原住民阿公們的靈魂呢?只能說,台灣現在這個國家的主權,還是建立在意識 形態上,尚未建立在屬於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上。

日本人在巴布亞新幾內亞建立的紀念碑中,將高砂義勇隊遺忘了,現在,台灣政府,有些政客將高砂義勇隊視為被奴化的台灣人,寧願迎回那些不曾來過台灣的中國軍人靈魂,也不願面對那些陣亡在新幾內亞的台灣原住民阿公的靈魂。

在新幾內亞陣亡的高砂義勇隊隊員還有其他「台灣軍」們的靈魂,如果真有靈魂存在,而且如果靈魂真的需要被迎接回來自己土地才會回來的話,那麼,他們的靈魂或許還徘徊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天空中,過著被遺忘的日子。

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他們到底是日本人的,還是中華民國的英靈?或者,根本就是冤魂吧,還是,被遺忘的英靈?

我在此為陣亡的高砂義勇隊成員,深深地默哀,再回頭看看這個日本人蓋的英靈碑,似乎,不管現實生活中的當代原住民,還是戰死在這裡的原住民阿公的靈魂,命運中注定被擠壓在那一片被遺忘的夾縫中。

我在英靈碑這裡用攝影機,將一凡,乾爹還有嚮導一群人的心中的感寫給紀錄了下來,我沒有錄自己的感想,所以只好寫在這篇文章裡頭,發一發牢騷了。


訪談錄影中

離開Boys town之後,嚮導帶我們到Wewak左側的Wom海舺上,這裡是1945年新幾內亞日軍向澳洲軍隊簽定投降協定書的地點。想當然爾,日本人大概不會在這個地點設立紀念碑,而是打勝仗的澳洲軍隊在此設立了一個紀念公園。


Cape Wom 戰爭紀念公園

嚮導仔細地跟我們解說這個紀念公園,我四處看著,突然發現,比較起日本人的英靈碑,兩者之間連設立戰爭紀念碑的方式也有文化上的差異。在「英靈碑」,所有 陣亡的日本軍官姓名都被刻在同一個碑體上,在Wom紀念公園,澳洲人則將陣亡軍士官的名字,放在散佈這片廣大紀念公園中的每一顆樹下,而紀念碑文也主要具 體地描述在這裡發生的歷史事實,不像日本人還會有像詩一般的追悼文。

在這裡,我又胡思亂想了。剛才英靈碑上的名字,有沒有是被這邊樹下面的名字的人給殺死的,反之,這邊樹下的人,有沒有是被英靈碑上頭的人給殺死的?如果有,那一切,就太諷刺了--「英靈和冤魂只在一線之隔啊!」

一凡在這裡一下車就扭傷腳,無法動彈,不知道是不是冤魂找上門?也許一凡長得像當年殺死他的某個日本軍人吧?

(謎之聲﹕Futuru,你......想太多了吧!當年的日本軍人餓都餓死了
,應該沒像一凡這麼胖的...

(十四)來自地獄的遺物


在Wewak 機場附近的Numbusuing村中挖出的日軍遺骨

連苦路捨一路往機場左側陡長且路況糟糕的小山徑上開去,來到一處稜線上,左側與右側山下的風光一覽無遺,空氣也變得比較清爽了一些。

我們來到了一個漂亮的小村落,草皮整齊到像是用割草機定期清理的一樣,使用木頭與西米棕櫚葉建造的高腳屋也一座一座安靜地、整齊地,分層疊落地散佈在這個稜線上。我們跟這個村子的大人物打過招呼後,便繞著村子查看四周當年日軍留下的武器遺跡。


美麗的村落Numbusuing

這個美麗的村子當年是日軍重要的防空基地之一,由於位在稜線 上,可以看清楚來自左右側敵軍的攻擊,非常適合防衛機場。因此,這裡除了出現了許多的防空高射砲、機槍之外,還有一些軍用吉普車、卡車的殘骸。這些被遺棄 的殺人武器出現在這個彷彿桃花源般的靜謐村落,如同上了腳鐐一般,徹底地走不了。當年的威風與不可一世的軍國姿態,只剩下銹蝕的軀殼躲在美麗羽翼下的荒煙 漫草中。當年的主人,可能埋在它們的腳下,可能回去日本了,也可能成為幽魂,繞著無法擦拭、無法保養、無法射擊、甚至無法移動的武器徘徊著。



此時,已經是午後一點多鐘,我們的肚子已經嘰哩咕魯地叫了起 來,本來盤算大概只有五、六個人一起吃中飯,我們帶了10包從台灣帶過來的泡麵,應該夠大家填飽肚子。但是,剛剛來的路上,沿路又有幾個當地年輕人上車 了,跟著我們一路來到了這個美麗村子。Gabriel把泡麵交給大人物的媳婦幫我們煮,他們一家人也還沒有吃飯,我們三個不時地討論泡麵不夠吃的問題。正 在煩惱的時候,我猜想,包含Gabriel他們以及大人物一家人或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不久之後,遠方走來一位骨瘦如柴的中年婦女,肩膀上還坐了個大約 只有一歲多的孩子,手上提了一包塑膠袋朝著我們走來。我們以為她可能帶了什麼肉或者食物之類的,可以加在麵裡頭大家一起吃,確實地填飽每個人的肚子。


就是這位肩膀上坐著孩子的媽媽

只是,當她一走近,打開那個破破爛爛的塑膠袋之後。

我 的 心 臟 幾 乎 停 止 跳 動。

倒抽了一口氣之後,那是一袋‧人‧的‧骨‧頭

「這是我家下面挖出來的日本人的骨頭,最近才挖出來的喔!」

然後,這位肩上扛著小男孩的媽媽,又從口袋中掏出兩個鐵片拿給 我。原本以為這位媽媽要把這兩個裝飾有彩色吊帶的物品賣給我,只是我再仔細看了一下,這個鐵片上面有字。老天,那是日軍的兵籍名牌。這兩張兵籍名牌躺在我 的手掌心上,雖然只是兩張小小的鐵片,卻不知為何,有如千金般地重,我的臉上與手掌上開始冒出汗水來。


這兩張兵籍名牌還在Numbusing村中,若能查出主人的後代,我可以協助聯絡

趕緊將兵籍名牌交還給媽媽,心理的情緒仍然無法完全平復。這些骨頭和這兩張兵籍名牌,原來到底是屬於哪些主人的﹖雖然他們說是日本人的,但是難保裡頭沒有當年參加高砂義勇隊的台灣原住民。

乾爹翻了一翻塑膠袋裡頭的骨頭,像法醫鑑定般地說﹕「嗯,是人的骨頭沒有錯。」

這位媽媽邀請我們到她家去看看這些骨頭與兵籍名牌挖出來的地方。「這下面還有更多骨頭還沒有被挖出來喔!這邊的骨頭都散散亂亂的,那個人家旁邊曾經挖出過一具完整的遺骸,腳上還穿著鞋子,只是那具人骨被他朋友帶走了。」

戰後,日本政府曾經派員來此區域來來去去地21次,找尋日軍的 屍骨,並且送回日本進行DNA的鑑定,但是,可以被鑑定出來的人數少之又少。總計大約有三分之一的遺骸被挖出來送回日本,但是仍然有超過三分之二的遺骨還 被遺留在生前的地獄之中。當年日本人也來到這個村子挖到不少人骨帶走,而這位媽媽手上拿的人骨,則是最近又挖到的。

我站在這一片埋藏不知有多少人骨的土地上,心中為他們默禱。當年他們被日本政府帶到這邊作戰,也許有一些台灣人,也許還有其他地方的人,一同戰死在這「人間煉獄」之中,他們留在地獄的,除了身上不會腐爛的兵籍名牌和鋼盔之外,血肉之軀與「地獄」的土地化作一體了。

後來,隔天,Gabriel突然交給我三個兵籍名牌,要我帶回台灣,看看是否能找到這三個日軍兵籍名牌主人的家屬或者後代。我注意到其中兩張兵籍名牌刻有「猛二六八九」字樣,我想起來這篇文章--傅琪貽寫的〈台灣高砂義勇隊是「志願」還是「強擄」?〉,其中有段這樣的描述﹕

這又以第五回「高砂義勇隊」為例來看,隊員共516名全被安排為新幾內亞Madang「第27野戰貨物廠」服務(Futuru按﹕事實上,阿公就是這一回的高砂義勇隊,但是他並未到過Madang,而是直接被送到Weawak)。然這批的軍夫,又擁有通稱為「猛第2689部隊」之名。原來是他們原先被安排在「第27野戰貨物廠」當搬運物資的軍夫,但因沒有物資可搬運時,被編到戰鬥部隊,所以被冠了「猛第2689部隊」。「猛」字部隊任務是為掩護日皇軍轉戰順利而扮演阻擾美澳軍展開突擊的游擊戰部隊,如「齋藤特別義勇隊」「大高搜索隊」「猛虎挺身隊」「佐藤工作隊」「神林部隊」等是全屬於游擊戰部隊。」

如果傅琪貽這裡的描述引用正確的話,那眼前這兩張兵籍名牌不就是屬於高砂義勇隊成員的兵籍名牌了﹖

現在,這三張兵籍名牌我帶回台灣來了,我會盡量想辦法請老師或 朋友們透過各種管道,看看是否能找到這三張兵籍名牌的主人的後代,前面沒有帶回台灣的兵籍名牌,也同樣會以照片的形式,試著尋找看看他們的主人的後代,至 少我知道這兩張兵籍名牌是在哪一個村子裡頭,也可以聯絡到當地人。(同樣地,這裡如果有人懂日文,請協助翻譯這邊的描述,加上照片,放在日本各種可能的網站上,幫忙尋找看看,感謝大德。)


這三張兵籍名牌現在在我身上,抱歉,攝影技術不佳,有點失焦.三張兵籍名牌的編號從左至右依序是:猛二六八九 九五九/猛二六八九 五七四/北 第三九五號.若有人能協助找到主人的後代,定將之物歸原主,若困難重重,我打算將之送到有意收藏的博物館中存放

人骨和兵籍名牌出現後,幾乎忘記要吃午飯與擔心泡麵不夠的事 情。匆匆地回到大人物家附近,準備吃麵了。但是,現場人數加加起來10幾個,泡麵絕對不夠吃。Gabriel要我們三個先吃,我則說「大家一起吃吧,你們 先嚐嚐看台灣來的泡麵。」大家很開心地一擁而上盛麵條,直嚷嚷「台灣的泡麵非常棒,謝謝。」原來他們也知道台灣的泡麵好吃啊。

由於擔心不夠吃,而且我也還處在人骨與兵籍名牌的震驚之中,吃不太下,我和乾爹只盛了一點點,意思意思地吃了起來。一凡則是完全沒有吃。根據他的說法﹕

「我才不敢吃他們煮的東西哩,都不知道他們的水是從哪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