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3.2009

(二十四)說好帶我去東京

隔天一凡和乾爹就要先行離開巴布亞新幾內亞回到臺灣,因此便計劃著上完教會後的下午時光,該是採購一些紀念品的時機。只是,Wewak街頭華人開設的商家禮拜天是不做生意的,必須到傳統市集去。聯絡Gabriel後,他一口答應帶我們到仍然買得到工藝品的市集中看看。

Gabriel開著他那部充滿驚奇的老爺卡車很快地出現了,同樣地,他的兒子們也跟著在卡車上。我們先到一個靠海岸邊的市集中,為了我們的安全,Gabriel要求我們先暫時留在車上,然後差遣他的兩個兒子先到市集中查看是否有販賣手鍊或檳榔袋等工藝品的小販。就在Richard和Peter前往市集中查看時,就發現市集的外圍,似乎出現了一些騷動,當Richard和Peter回來後,我們才知道,市集中有年輕人在鬧事,況且裡頭也沒有販賣任何的工藝品,我們便轉往機場附近的工藝品專賣中心採購。

一凡和乾爹挑選完盤算著要帶回台灣分送親友的禮物後,我們到了Gabriel的村子裡。這是個恬靜又舒服的小村落,檳榔樹和椰子樹與木頭茅草房子錯落在這片乾燥的土地上,樹陰下排列幾張長椅,Gabriel的孩子們以及他們的表兄弟們就在一片樹陰下玩起彈珠的遊戲。

彈珠遊戲

Gabriel差遣另外幾個孩子爬上高得不像話的檳榔樹與椰子樹,帶來了椰子與檳榔,我們就在大樹下,彈珠孩子前、長椅上,嗑起了現採的檳榔與椰子水。一凡看到這一群玩彈珠的傢伙,忍不住手癢,也加入了戰火,只是,他沒有本錢(彈珠),只好向Gabriel的孩子先借了幾顆,也許待會可以贏一些彈珠。

基本上,這個彈珠遊戲與在台灣的玩法很類似,只是他們的彈珠圈圈是圓形的,誰把圓圈中的彈珠彈開到圈圈之外,除了可以將該顆彈珠收歸己有外,還可以有繼續丟彈珠的權力。只是,一凡離開彈珠遊戲的生活實在太久了,玩不過Gabriel的孩子們,很快地,借來的彈珠就血本無歸了。還好Gabriel的孩子們並不計較,似乎從打敗一凡的遊戲中獲得比贏得彈珠更大的快感。

Gabriel的太太從房子裡頭走了出來,帶了一堆的手工藝品,堅持要我們收下這些包括檳榔袋、手工雕刻的柺杖、手工雕刻的面具等等禮物。她送我們禮物的理由在於,我們也送了Gabriel和他的孩子很多禮物(前一天分手前,一凡與乾爹由於即將離開這個國家,便將帶來的行李,包含鞋子與衣服等等,都送給了Gabriel一家人)。我們將回程不會用到的行李留給Gabriel一家人時,壓根兒沒有想過獲得任何回報,況且Gabriel太太送的禮物都是他已經過世的父親親手雕刻的藝術品,這些都是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在Gabriel太太的眼中,她僅僅是要盡一份禮尚往來的贈與,但是對我來說,這些禮物的價值遠遠超過我們送他們的物品。

Gabriel夫婦送禮物

著名的法國學者Mauss在其《禮物:舊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功能》書中,分析舊社會中普遍的禮物交換形式與功能,認為舊社會的禮物交換是建立在「全面性的報償體系」中,透過給予、接受與回報的交換過程中,體現了舊社會的「整體社會事實」。在與Gabriel一家人的禮物交換過程中,禮物的給予以及接納,還牽涉到兩方各自如何界定禮物的價值,因此在接納的過程裡,便會產生如同我們在接受Gabriel太太的禮物時,「這些禮物太貴重了」的想法,在心理產生過意不去的心態,而這樣一個過意不去的心態,即宣告了這樣一個禮物交換的報償系統,並非是個封閉性的體系,因為「過意不去」,因此,將來的禮物交換還會繼續發生。

離開Gabriel家後,我們到了2008年曾經發生海嘯的沙灘上,望著這一片無風無浪,碧海藍天與金黃色的沙灘。一凡突然提起這裏原來如此的美好的讚嘆,也打破了剛來此地時的恐懼感,甚至喜歡上這個國度,希望來日還能再度造訪。

「呵…這傢伙終究是原住民的孩子,終於也愛上這個原本以為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了。」我心裡這樣想著。

回程的路上,我央求Gabriel帶我們到Wewak唯一的加油站,因為那裡有鎮上唯一仍然開店,販賣日常用品與食品的小店家,我們必須採買些麵包,當作隔天的早餐。

在這裡,我們遇到了一位Gabriel的老朋友,一位身型矮小,帶著墨鏡,高達80歲的老人飛利浦。在這裡,我們聽了老先生過去的故事,以及他還記得的一首日本童謠 《夕燒小燒》。

飛利浦說當年的日本軍隊基本上可以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真正的軍人,第二種是喜歡砍人頭的軍人,最後一種則是吃人肉的。接著,飛利浦說了一段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

飛利浦還是個少年的時候,曾經於二次世界大戰的期間,在日本軍隊中擔任廚房小弟(Cook Boy)的工作。軍營中有兩位軍官,Arimura(有村)以及Y(m)isokawa(?川)對飛利浦非常地好,甚至幫他取了個日本名字 - Net Kali。某次,兩位軍官率隊出任務,留在軍營中的某位士兵懷疑飛利浦在廚房中偷了不少的食物(其實是日軍的補給已經被美軍切斷,食物越來越少),處於飢餓的狀態下的士兵,牽拖了可憐的小菲利普,在氣憤與飢餓的狀態下私自將小飛利浦五花大綁,裝在麻布袋中,丟在德國人留下的天主教堂中,讓其自生自滅,也少個人搶食所剩不多的食物。

小飛利浦在陰暗的教堂中不知道度過幾天飢餓驚恐的日子,某天,另一位士兵偷偷地跑到教堂,將小飛利浦鬆綁,並叫他快逃。小飛利普拖著瘦小以及因飢餓顯得營養不良的身軀,飛也似地衝進教堂前方的叢林中,後方卻有其他士兵發現他逃跑,往小飛利浦逃逸的方向開了兩槍,幸好,這位士兵的槍法奇差無比,兩槍都沒有射中。

後來,兩位軍官從戰場上回來了,質問他的士兵Net kali的下落,為何不見了。士兵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軍官。其中,有村隊長下意識地反應,認為Net Kali並非是會偷食物的孩子,下令其部屬將躲在叢林中的Net Kali找回來。小飛利浦知道兩位待他如親兄弟般的軍官回來了,也放心地回到營區。事後,綑綁以及開槍的兩位士兵被軍官施以嚴厲地懲罰,身上背起極重的行囊,在營區中不斷地來回行軍,直到背負不動,倒下為止。

小飛利普被兩位軍官如同對待弟弟一般地照顧,小飛利浦也一直將兩位隊長視同自己的兄長。其中,有村隊長對小飛利浦最為照顧,並且和小飛利浦說好「將來有一天我會帶你到東京去」。除此之外,有村隊長還教小飛利浦一首日本的童謠《夕燒小燒》。歌詞是這樣的:

夕陽染紅了天邊
山裡寺廟傳來鐘聲
小手牽牽 我們回去吧
和烏鴉一起
回家去吧




65年後,小飛利浦的身形依然瘦小,但是卻成為了重聽、缺齒、窮困潦倒、身體狀況不佳的老飛利浦,駐足在Wewak的街頭上,我的攝影機鏡頭前,音準依 然,唱著有些悲涼的《夕燒小燒》。聽著老飛利浦唱著日本童謠,可以想見當年在戰場上唱著這首歌的日本軍人,到底已經是顯現了敗戰的氛圍,急切地想回東京的老家吧。



日本演奏版 《夕燒小燒》


65年過去了,有村隊長在日本戰敗後,幸運地回到了日本。但是,遠在新幾內亞Wewak的老飛利浦,仍然記得「說好帶我回東京」的承諾,卻也不曾盼望到他的日本哥哥回來探望過他。「不知道他還在世上嗎?」老飛利浦最後向我這樣說,然後,在夕陽的黃昏中回到街頭,繼續看看是否有日本人出現,可以前去詢問有村隊長的下落...

看著老飛利浦步上前方馬路瘦弱的背影,腦中還迴盪著剛剛老飛利浦唱的歌,突然覺得,先前向菲利普先生解釋我們不是日本人的說法,似乎有點殘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