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0.2010

(三十三)偉大的賽匹克河之旅之二:部落觀光?

即便再擔心,小艇還是在引擎的轟隆隆聲音中出發了。

離開可以見到安哥朗的視線後,小艇飛也似地劃破黃濁濁的賽匹克河水,濺起的水花雀躍地跳動在灰沈沈的天空中,就跟我此刻在船上的心情是一樣的,腳上的疼痛與內心的興奮交織了一種極具張力的身體與意識經驗。賽匹克河的壯闊與複雜遠超過我的想像,小艇有時在寬廣的河道中急駛而行,由於Albert必須注意河道上的漂流木,因此他得一路站著,如同老鷹般地望著小艇前方,另一方面還得靈活地操縱引擎,左閃右彎地在河面上破浪而行;小艇有時轉個彎就進入僅容一艘小艇可以巡航的水道之中,靈活地穿梭在比人還高的草叢中,偶有許多我沒見過的各類鳥禽被小艇驚嚇後從兩側竄飛而出。

賽匹克河不是我想像中的一條僅有一條大水道蜿蜒而下的大河而已,其中還包含了許多小支流,沼澤,以及如同湖一般的大彎道。兩側的叢林加上沼澤中的草叢,孕育了非常豐富的生態系,住在賽匹克河沿岸村落裡的居民,基本上食物來源是不缺乏的,而這裡也沒有什麼農業可言,大多數的人還是過著採集漁獵的維生方式。但是,總還是有需要貨幣的時候,例如有些人開始送孩子到比較大的村落中學校上學,在河道中長距離的移動必須搭乘付費的動力小船,或者購買汽油,或者甚至有時因為醫療必須往山下的城鎮中移動,這些都需要使用貨幣。而這個區域中賺取貨幣的方式,基本上包含了少數區域種植可可,販售手工藝品或者檳榔,還有一種,也是最令我好奇的是「觀光」行業。

當我們在河道上行駛了兩個小時左右,抵達了第一個村落Sumundo。首先映入眼簾的即是村落外圍一座最大,具有船型屋頂與梁柱上各式各樣雕刻的高架房子,可以見到有許多的當地人在房子中或坐,或站的聚集在一起。人類學的訓練告訴我,這幢房子應該是Sumundo具有社會意義的儀式性建築。Keve很快地告訴我,這房子叫做Boys House,我暫且翻譯成男子會所。在過去,賽匹克河沿岸的村落幾乎都會有一幢Boys House,且其功能與臺灣原住民中過去阿美,卑南以及鄒的男子會所相當類似,基本上限制女性進入,與過去阿美與卑南更類似的是,當一定年紀,仍未參加成年禮男孩們還必須入住聚會所,直到完成成年禮後才離開。成年禮的儀式在不同的村落有不同的形式,之前在山下認識的道格拉斯,來自賽匹克河的中上游,他的成年禮必須通過一種模仿鱷魚紋路的身體「毀飾」來完成,象徵一種與某種靈力結合,才取得成年人的社會性位置。依照道格拉斯的說法,切割皮膚的過程既危險(容易感染)又疼痛難耐,且歷時相當長。


鱷魚紋路「毀飾」的成年禮

此外,有的儀式則是類似與神靈的交流與考驗,且要接受成年人的毆打或是挑釁,參與成年禮者必須與某種神靈與邪怪對抗,最後通過該神靈的考驗與賦予某種力量,最後得以成年。這種儀式行為其實在前半段與古野清人於1930年代在都蘭紀錄的成年禮相當類似,亦即通過成年儀式的青年組成員會追打或戲謔成年儀式中的未成年者。而後半段與神靈‭/‬邪怪合體的一方面對抗,另一方面又得以被灌能‭(‬empowerment‭)‬的「矛盾」現象,表面上看起來和佛洛依德在《圖騰與禁忌》一書中的描述相當類似,亦即人類面對「非理性」時,一種存在於「解放」與「(被)壓抑」之間愛恨交織情仇的心理張力。但是,這些儀式背後的現象與意義,如果單純用佛洛依德的理論來解釋,恐怕容易陷入從既定的思維脈絡來套套邏輯地解釋而已,如果沒有經過更長期與深入的參與,恐怕很難理解這些儀式本身的意義,以及在現代與過去當地社會脈絡中展現出的特殊紋理。


另一種Sepik河流域的成年禮儀式

現在,Sumundo的Boys house如同其他許多Sepik河沿岸的村落,女性也可以進入了,甚至被當作是西方人部落觀光的文化中心。只要是像我這種由外地來的旅客,一定會先被帶到Boys House中。當我們爬上Sumundo後,諾大的高腳平台上,一群一落地散坐著不同性別與不同年齡的當地人。一群婦女在邊邊編織著手工藝品,一群中年男子在正中央雕有大型雕刻人像的主柱邊,有些人似乎正在討論一些嚴肅的事情,另外一些則是專注著繼續雕刻著,最後方則是一群年輕人,把玩著看起來像是一把小型的手工吉他,但是只有四弦,且使用釣魚線製作的優克李林‭ (‬ukulele),一群孩童則像是一群飛舞的蝴蝶,四處地在平台上追逐嬉戲。一位長得有點像是黑版的紅純唇達摩先生接待我們。這位黑版達摩先生是Sumundo的地方行政官,經過他的解釋,我才瞭解,現在賽匹克河沿岸的村落,都在期待不久的未來,西方觀光客將會大批湧入這裡作所謂的部落觀光,他們正在整修Boys‭ ‬house以因應這樣一個觀光產業的期待。當然,「傳統」的賽匹克文化將會是這波觀光產業的賣點。


片中年輕人拿的優克李林是自製的,音色非常特殊。

在我後來拜訪的Kambod與Sanbam也都還保有Boys house,也是當地雕刻作品的創作處與集中處,各式各樣與賽匹克河流域神話或儀式有關的雕刻品琳琅滿目且數量頗豐。Kambod與其他兩個村落不同,在原來的Boys House不遠處蓋了第二間的Boys House作為觀光客專用。在這個專門為觀光客蓋的Boys House中,任何人都可以進入,但是在原來的Boys House中,還是保有傳統,仍然限制女性進入,也有少年在該處常住。當我請Kambod長住在Boys House中的少年在鏡頭前說幾句話時,他們可以很快地在鏡頭前,沈穩地,大方地,不慌不忙地像是對鏡頭後方的潛在觀光客們說著,歡迎來kambod玩體驗他們的文化與生活之類的話語。

對於這個現象,我其實是有點訝異的。這種對於部落文化觀光可以改善經濟生活的期待,與當今臺灣許多「偏鄉」或部落來說有著類似的思維模式,部落觀光與文化產業似乎被當作一種希望產業,被所有人喊的震天吒響,也是被期待「改善」部落生活的唯一必須要走的路。原來在新幾內亞的叢林中也有這樣類似的情境與期待。新幾內亞與臺灣的原住民部落都在往觀光發展,也都以自然環境與人文產業作為一種號召。但是,心中的問題來了,真有那麼多觀光客嗎?那麼多的觀光客進入以後,就能改善生活嗎?還是會帶來新的問題?貨幣是否是改善生活的唯一價值?除了觀光之外,還有其他的路可走嗎?這些問題纏繞在我的心中,一時也理不出答案。

除了部落觀光同樣是臺灣與新幾內亞兩地「眾所期盼」的「希望產業」之外,台灣的原住民部落與新幾內亞的環境還是有相當大的差異,至少,我是那段時間中,在諾大的安哥朗區域中唯一出現的外國人,拜訪這幾個村落的行程中,也一直聽到我是最近一陣子以來,唯一造訪的白人。也許是因為我是在雨季來訪,本來就不多外地人。乾季時,的確有一些觀光船會從馬當沿著賽匹克河溯流而上,這些有錢的西方觀光客,一路搭乘遊艇,偶而會在幾個村落中下船採買雕刻品(這是觀光客唯一會買的當地物品),晚上則是睡在遊艇之中。但是,這樣的觀光團其實也不多。另一個不同之處是,這裡的自然環境如果只是用看的,實在美的不像話,但是,有多少現代人能忍受沒電,沒自來水,單調的食物,飽受瘧蚊叮咬,且晚上還有受到鱷魚攻擊的叢林環境也是相當地令人懷疑。許多的現代人已經習慣在物質豐饒的環境生存,似乎已經無法反轉回到100年前的生活樣態,在高度資本主義的社會中才會出現所謂的觀光行為的人們,真的能來此處觀光?

當地的蚊子有兩種,一種是棕色的瘧蚊,咬到不會癢,但是很可能會得瘧疾,另一種是黑色的斑紋,被叮咬會像我這樣。即便我已經穿長袖戴帽子,擦防蚊液,還是被叮成豬頭一樣。

台灣原住民部落的觀光事業,由於生活環境不像在新幾內亞般的「前現代」,但是卻似乎也得面對不同的命題。現在多數的原住民青年由於早期的經濟形態,許多離家在外地都會區工作,一年中有多數時間不在部落裡頭。當現在文化與生態觀光被拿來當作拯救部落經濟的唯一途徑時,除了少數像司馬庫斯,達娜伊谷,布農部落屋等幾個因為具有特殊的地理區位與族群文化展現出部落文化與生態觀光的可能性之外(但是似乎也存在著一些問題),其餘似乎仍然在掙扎中。觀光事業需要資本,目前看來不同的政府單位與民間公益團體積極地投下資本,都站在想像的位置來推動部落文化與生態觀光。當某地的觀光產業被財團或者商業投機者嗅到「商機」後,難保更大量的資本會挹注進入投資或收購,地方居民反而成為弱勢者,國內的墾丁現象以及國外的夏威夷現象皆是如此。夏威夷過去是夏威夷人的夏威夷,美國接管殖民後,當代的夏威夷有超過80‭%‬的白人或黃種人,夏威夷人反而成了夏威夷的少數族群。許多人都會想要到夏威夷觀光,某種層面來說,夏威夷是個成功的美國後花園,各種觀光事業蓬勃發展。但是,夏威夷原住民呢?不被美國政府如同美國本土印第安人承認為原住民並建立自治政府就算了,伴隨著觀光業的發展,大量的資本從美國本土挹注投資觀光產業,賺錢的多是財團與部份懂得商業操作與資本邏輯的人,多數的夏威夷人必須承受隨著觀光帶來的污染,毒品與暴力犯罪問題。

當然,文化或生態觀光還牽涉到許多更複雜的文化差異問題,例如工作形態的認知差距等,都會造成許多的觀光業因為受不了「某些人」的工作形態,後來開始聘雇那些本來就習於工作是以賺錢為唯一目地的人群。因此我想,部落或文化觀光被當作地方經濟的神主牌一般地看待,也許還需要更多的討論與商榷。但是,目前掌握有資本的人,似乎已經認定那就是未來可以走的唯一的路而已。

難道,沒有其他的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