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5.2009

(十九)用戰爭裝飾的桃花源

離開教堂後,途中有位穿著洞洞裝,自稱是地方警察的男人也上車了,又經過了幾處佈滿爛泥或者湍急溪流等更為險惡的路段,終於抵達今日的目的地—布特,此時已經接近11點了。

布特這裡也有一個小型的日本戰爭紀念碑。繞著這個紀念碑打轉的同時,腦海中突然浮現昨日拜訪過的日本以及澳洲政府分別建立的二次世界大戰紀念碑的影像。澳洲政府建立的紀念碑中,雖然大多在描述澳洲軍隊的戰史以及戰功,但是與日本建立的紀念碑不同的是,澳洲政府也替當年參與新幾內亞作戰的三千名印度軍人蓋了一個比較小型的紀念碑,紀錄著這一段印度軍人遠度重洋來到新幾內亞的故事。但是,回頭看看日本人蓋的紀念碑中,除了悼祭亡魂式的碑文以及陣亡將士名單之外,無一提及當年被他們帶到這裡參戰的台灣軍,尤其是那些後來被許多生還日軍提及,對於他們有救命之恩的高砂義勇隊成員,也是隻字未提。

此刻,我再度覺得,命喪於此的高砂義勇隊隊員們,真的像是被遺忘的一群冤魂。此時心理便悄悄地希望,希望將來有一天,有機會可以帶著阿美族的木雕創作朋友們,來到這裡,使用當地的木材,由這些高砂義勇隊成員的後代,自行立一個紀念碑,讓喪命於此的原住民阿公的亡魂,有個可以依靠的,屬於他們自己的紀念碑。

布特這裡有三條機場跑道遺跡,其中一條飛機跑道遺跡,散落著許多的飛機、機關槍、軍用吉普車、卡車、機車,甚至還有未爆彈等等。這裡的孩子很熱情地引領我們穿梭在一片大草原之中,尋找各式各樣的日軍武器遺跡。事實上,這批孩子本來還以為我們是日本人,在車子抵達布特之後,這一群孩子突然從路邊的草叢中竄了出來,高舉雙手,齊聲對著我們喊叫「滿載滿載」的。沒想到日本人離開這麼久之後,當地人的孩子還會記得日本人特有的「萬歲」口號與肢體動作,到底是什麼因素,讓「萬歲」可以流傳這麼久,難道「萬歲」真的萬歲嗎?

這群孩子真的很熱心跑上跑下,甚至到後來還搬來一個跟一位小朋友上半身差不多大的未爆彈,我在旁邊看了心理直發毛,一凡也躲得遠遠的,根本不敢靠近。



一位當地的成年人靠過來湊熱鬧,向我們說明當年日軍第一次登陸新幾內亞島,便是從布特上岸之後,快速建立機場跑道,向東邊擴散進攻。然而,我回來台灣之後,閱讀到的資料中,日軍登陸新幾內亞島並非在布特,而是1942年7月在東岸的布納(Buna)登陸,準備進攻新幾內亞的首府摩爾斯比港。這就有趣了,當地人為何跟我說布特是當年日軍首次登陸新幾內亞島的地點,跟文獻上說的不同,還是文獻上說的是進攻前進指揮所,而布特是後勤補給的基地﹖還是說當地人誤以為布特是日軍首次登陸新幾內亞島的地點﹖或者說文獻可能是錯的﹖不過,我對這些問題並不感興趣,也未繼續深究下去,畢竟,踩在當年阿公踩過的路面上,比較有意義。當地人說,從Wewak到Hollandia,一定得經過布特。踩在布特的泥土路面上,腦海中浮現阿公當年跟隨軍隊一行人重裝行軍經過的畫面。



其實,布特機場遺址上的武器本來要更多,更完整的。數年前有位來自中國與德國混血的商人,來到這裡,將所有保存完整的戰機與機車拆走,賣到國外去。即便是大部分遺骸被拆賣了,這裡遺留的武器殘骸,還是多的嚇人。繞進布特附近的叢林後,又有日軍的軍用卡車埋藏在重重的藤蔓之下,乾爹看了看這個保存完好的卡車,認為那是部發電車,我仔細看了車中的裝置,果然還有交流電的插座,沒想到平日看起來屌兒啷當的乾爹,觀察力倒是很敏銳。


接著,我們來到一處附近的小村莊。進入村莊的小路是泥濘不堪,但是馬上出現了一幅宛若桃花源的景象。這裡有兩座清爽的花園,大多種植實用性植物為主,有地瓜、木瓜、香蕉、花生、還有西瓜之類的。花園面對的是一座看起來相當高挑,也相當整齊的高腳屋,屋主人是這個村子的大人物。



這兩座花園的造景相當特殊,有許多生鏽的武器殘骸就這樣擺在隨風搖曳的植物之間。與其他地方的武器殘骸不同的是,這裡的武器殘骸看起來是被「整理過」、「設計過」的植物包圍起來的,而其他地方的武器殘骸則是孤零零地躺在被遺忘的荒煙漫草之中。

如果這些植物代表的是「愛」,這麼多的愛圍繞著象徵死亡與毀滅的武器遺骸,這樣一個美麗的花園,彷彿訴說著﹕愛終究能使毀滅螁去死亡的外衣,一同成為美的一部分。

這些武器遺骸並非是大人物從他處搬過來,特意裝飾花園用的,而是,它們本來就在那裡,當大人物的村子遷居到這裡時,選擇將這些武器遺骸留在原地,並在週圍設計了一座美麗的花園。這讓我想起,曾經在中華大學景觀建築系兼任一門課程「文化地景」,這個大人物,雖然居住在相對偏僻與遙遠的巴布亞新幾內亞西北方的小村落,過著沒水沒電的生活,他的作法倒是相當地符合當前現地保存再加值的文化地景概念呢。



看了這個大人物的花園,再回頭想想日本人與澳洲人蓋的戰爭紀念碑以及那個混血商人帶走賣出的武器遺骸。唉……我只能搖頭嘆息!「先進國家」倒也沒真的多「先進」啊。


5.04.2009

(十八)槍口下的天主僕人

我因為隔天要早起繼續探訪當年的戰場遺跡,與威廉約定好卡拉瓦力的行程後,早早便去睡了。

這個晚上,威廉又持續地喝了不少酒,除了卡拉瓦力風格的音樂繼續在鄰居的露台上播放外,也多了威廉酒醉過後的鬼叫聲,一種好似要把身體內所有髒東西一吐而盡的吼叫聲,間間斷斷地被丟到我的耳朵裡,還好,它們並未引起任何漣漪,我很快地就睡著了。

隔天一早,Gabriel等人和Clement還是八點就抵達我們的住所,有了前一天泡麵不夠吃的困窘經驗,這次我們除了攜帶10包台灣泡麵外,也多帶了一條吐司麵包,以及數個點心餐包。

Gabriel說今日要到Wewak西邊150公里左右的村落去看看當年日軍機場的遺址,我攤開地圖,Gabriel指出今天的目的地—布特(But)。離開Wewak以後,路況越來越糟,從柏油路變成了石子路,然後變成泥巴路,甚至有些路段是涉水而行,沿著海岸線向西邊狂奔而去。頭又大的後車廂上除了我們三個人之外,還有Gabriel的兩個兒子,一位Clement的朋友,一位半途上車的小姐。我們坐在車上,由於路面狀況不良的因素,屁股經常跳起來,再狠狠地墜毀在原來臀部坐的位置上。

一凡取笑他爸爸的頭髮會被狂奔而來的風,吹得更少了。乾爹在這條兩側都是檳榔樹與椰子樹的道路上,突然沒有來由地冒出一句話﹕「這裡的檳榔樹和椰子樹跟台北101一樣高!…faciru(麵包樹)也像巨人。」乾爹話一說完,我才注意到,這裡的檳榔和椰子真的比台灣的品種要高出許多。

除了之前發現的藤心之外,我們在路上也不經意地看到許多的山苦瓜,當地人並不吃藤心或山苦瓜,但是那些對於阿美族人來說,都是上等的野菜啊。難怪當時阿公他們在這邊,即便日軍補給線被美軍切斷,還是可以在叢林裡生存下來。

這條往西走的路線,會一直通到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西北邊國境最後一個村落Vanimo,再往西邊走就會連接到印尼境內的伊里安查亞。路是有通,但是路況非常遭,必須要有高底盤,高進氣系統的四輪傳動車,才有可能越過層層阻礙。阿公當年從Wewak出發到Hollandia,必定有經過這段路線。66年前,阿公他們就行軍在我們現在行駛的路線上,不同的時間,相同的空間,相同血脈的足跡重疊著,我們很幸運可以再次踏上當年阿公走過的路上。

車子在一處看來是教會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是Boiken,從教堂前的建築物中,走出一位手裡還拿著未熄滅的煙頭的白種人。Gabriel一看到他很開心地跑了過去。原來這位名字叫做克里斯的真正白人,是從波蘭來的神父。

神父邀請我們到裡頭喝咖啡,順道跟我們說說當年這個教會的神職人員與日本軍隊之間的故事。這個故事是神父從一位後來逃離日軍監禁,一路從Hollandia繞過山區,輾轉逃回Boiken的修士聽來的。

當年日軍佔領新幾內亞北部之後,將原來在Boiken修道院與教會,來自德國的神職人員一律送往對岸不遠處的一座Kairiru島上的集中營監禁。Gabriel的說法是,當年被抓走的神職人員一上岸沒多久,就被日軍從Boiken開槍開砲射殺,只剩下部分倖存者,被關在島上的集中營中。神父的說法則是,當年日軍抓走這些神職人員,關在Kairiru島上,被要求向奴隸一般地工作,在集中營中,只要稍有不從日本軍人的命令,或者稍微偷懶一下,日本軍人身上的武士刀馬上就會往人的脖子砍下去,讓人斷頭為止。

後來美澳聯軍派出情報人員躲在Boiken後方的山頂上,報座標給東方的美澳聯軍,施以轟炸及進攻,日軍連夜往西邊撤退到Hollandia,並將神職人員也帶到Hollandia去,最後只剩下一位修士從集中營逃出,回到Boiken後,向後來才來到這裡的克里斯神父說了這一段槍口下的故事。


當我知道神父是波蘭人後,馬上問他是否知道人類學界裡頭相當重要,原籍也是來自於波蘭的先驅—馬凌諾司基(Malinowski)。

神父當然知道這位當年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無法返回英國,陰錯陽差地留在現今巴布亞新幾內亞境內的初步蘭島進行研究,並確立人類學田野研究方法典範的著名人類學家。甚至,當前幾年神父回到波蘭時,也曾經受邀到波蘭大學的人類學系中演講巴布亞新幾內亞的現況。令人驚訝的是,神父認為馬凌諾司基的庫拉圈理論,只是來自於與他很熟的幾個當地氏族(Clan)之間的關係,不要說無法解釋現在的巴布亞新幾內亞,就連初步蘭島附近的島嶼,不同氏族間的狀態也無法解釋。

我有點訝異神父批評地如此直接,好似回到人類學的研討會上一樣。

接著神父讓我們參觀隔壁的天主堂,乾爹和一凡取用門口的聖水,在胸前畫了十字架之後,進入教堂。乾爹很虔誠地向天主禱告,一凡則拿著相機四處拍照。「他們的天使是黑人耶,還有一個有上粉底!」一凡興奮地說著。出了教堂後才發現,這座天主堂的名稱是「聖保羅教堂」,與乾爹的聖名一樣!



我看了看乾爹漸禿的頭頂,我搖了搖頭,就跟當時看到阿公的日本名字一樣,實在很難將乾爹的臉與保羅這個名字連結起來。